哥舒元是在两天之后醒来的。
醒过来的那个帐篷依旧是他上次呆的那一个。
他知道自己来到了大唐西北的军营。
首先他闻到的便是那股子熟悉又陌生的沙砾的味道,混杂着军人身上的汗味儿,带着冬日太阳的凛冽,铺天盖地地朝他扑来。
连空气中似乎都含着沙尘,吸一口磨得肺腑都疼。
他一辈子只闻过这个味道一次,可是就只是那么一次,他就牢牢地将它记了下来。
就仿佛他天生就该呼吸这种尘土的味道。
少年闭上眼睛,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这种气息。
他还活着。
还能睁开眼睛。
真好。
他是真真正正地活着,没有缺胳膊,没有少腿,而是可以睡到自然醒来,然后看到第二天清晨的太阳。
在两天之前,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触不可及的奢望。
这也是少年第一次意识到,活着是多么难得而美妙的事情。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到这种机会。
“你醒啦?”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
他猛地一回头,看见了门口进来的一个姑娘。
好像是那个叫“翠翠”的女孩儿。
而不是她。
在这一刻,他忽然愣了一下,说不清楚他到底最想见的人是谁。
她好像应该手中持着一把巨弓,脸如白雪,发若鸦羽,站在那里,冷冷清清,安安静静,却能射出这个世间最为凶猛的一支箭。
是她吗?
哥舒元忽然意识到,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烦躁地摆了摆头,将她甩出脑海。
那就是一个混蛋。
彻头彻尾的混蛋。
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她的。
只不过这一次他可以让她痛快点儿地去死。
他看着那个绿衫的姑娘,冷淡地点了点头。
翠翠倒是没有在意,一如既往得活泼心大:“那你赶快洗个澡,浑身上下脏死了,洗完之后将军要见你。”
“哦,对了,”她又指了指他,“解药将军已经给你吃下去了。她让我告诉你别老胡思乱想,你体内已经没有毒了,不然会长不高的。”
少年的脸蓦地一下子黑了。
再过一年,他肯定会比她还高的!
翠翠指了指她放在一旁的衣服,走出了帐篷:“这是将军吩咐给你准备的,待会儿洗完澡穿上,将军在主营。”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瞪了他一眼:“就是你上次劈断的那个。”
哥舒元没有理她,自己下了地。当他脱下衣服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上了药。
梳洗过后,他踏出了营帐,走到了冬天惨白的太阳下面。从这里到主营的路不短,他却无视了众人探究或者鄙夷的眼神,抬着头,偶尔狠狠瞪一眼那些窃窃私语的军士。
他最恨的,便是受人白眼。
走到主营外面,他对守在外面的两个侍卫开口:“去告诉那个混——女人,她不是想要见我吗?”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进去了。不久之后,他就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吧。”
哥舒元掀起帘子,走了进去,看到她坐在文案后面,前面摆放了一个沙盘,只不过里面全是一群散沙。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微微抬头:“来了?”
他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也不肯坐着,就是在那里直直站着,表情不耐。
李雁行见他这番表现,倒也不怎么在意,毕竟她的马鞭就在旁边,伸手就拿得到。她清了清嗓子,在书案下面掏了掏,最后摸出一个算盘。在少年像看一个神经病的眼神中,她“噼里啪啦”地开始打了起来:“来,我们一起看看你欠我多少银子。我们从头算起。首先,你砍了我的帐篷,那可是上好的皮毛,这就算是八十两了吧?”
“其次,审讯你还动用了我的一些部下,你占用了我们的时间,理当赔给我们,所以就算你四十两吧。再然后,给你吃喝也要钱,虽然说不怎么贵,不过怎么也得二十两。接下来又是疗伤,这一次的加上上一次的,我都是给你用的好药,自己都舍不得用,全花在了你这个小崽子身上,这就是三百五十两了。”
她忽视了少年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自顾自地算得起劲儿,眉飞色舞:“还有毒药,那可是上好的,就算你三百两了。最后,我从狼牙下救了你,我可是要算辛苦费的,加上那一支箭的银子,我要算你五百两。要知道,请我出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以,”她把算盘举了起来给他看,满脸沾沾自喜,“你一共欠我一千二百九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