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问背上的伤势很重,前几天不断地流出脓血,过了三天之后才能勉强下地。
寅时的时候,李稚蝉还是照旧从床上爬了起来,外面仍然一片漆黑,死寂无声,连鸟雀都不曾在空中飞过。
只不过这一次不一样的是,韩问也已经早早起来了,一瘸一拐地给她烧了一盆水,放在桌上,温度正好,不烫不凉。
见她睁开了眼睛,他将手上早已浸湿的手巾递给了她。两个人的指尖不经意之间碰了一下,只看韩问微微一颤,苍白的脸色微微发红,更是多了几分近乎娇俏的秀丽:“殿下饿不饿?”
她看着他素白清隽的脸庞,想起了一个成语叫做“秀色可餐”,于是有一些不要脸地摇了摇头。
韩问却像是没有听见,摸出一个手帕包起来的东西,挑了开来,露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馒头,递给了李稚蝉:“殿下多少还是吃一点吧,不然身子会受不住的。”
她却没有接过来,反而看了看那个馒头——是干净的:“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宰相府从来不会为他们准备早膳。
韩问将左手往后藏了藏:“奴才早上去给厨房帮忙了,得了一个馒头。”
他不会告诉她,为了这一个馒头,他几乎是子时就爬了起来,忍着背上的伤口砍柴挑水,却因为一个手软而将自己的胳膊都砍破了,血流了一地,将那些厨房的奴仆吓了一跳,连忙将自己赶了出来。
李稚蝉看了一眼他瘦削的轮廓,将馒头接了过来,掰成两半,塞了一个过去:“吃吧。”
他没有伸出手,反而固执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她硬是将那半块馒头挤进了他的手中,扬言他如果不吃就扔掉,这才让他委委屈屈地拿了过去:“你就是想要服侍我,也要先吃饱了再说。”
听到这一句话,韩问的眼睛一亮,湿漉漉的,仿佛一条还没有长大的小狗:“是,奴才一定会好好服侍公主的。”
琉璃灯忽然一下就笑了出来:“好可爱呀。”
李稚蝉:“……”
这是她的重点吗?
韩问虽然只比她年长两岁,身量却高上许多。此时他微微低下了头,替她抚平了衣领上的皱褶,指尖灵巧:“殿下的衣服太薄了。”
李稚蝉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身上的衣服更加单薄。”
他却摇了摇头,眼神认真:“奴才是卑贱之身,皮糙肉厚,不怕冷,倒是殿下金枝玉叶,可不能被冻着了。”
不然奴才会心疼的。
可是这一句话他没敢说出来。
韩问将一盏灯笼放入她的手中。在火苗忽明忽暗的照映下,他的眉眼好看得仿佛一幅画,神色宁静而温和:“殿下记得看路,不要滑倒了。”
他看上去向来十分沉默寡言,李稚蝉曾经也以为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结果没想到他心细如尘,也总是爱说东说西,倒是完美地继承了刘自安的衣钵。
她点了点头,推开了门,顶着风雪走了出去。
迈出去了十几步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往后一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见到什么,却发现房门前还立着一个身影,一直在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李稚蝉的心尖像是被什么搔了一下,微微一痒。
或许有这么一个絮絮叨叨的人在你的身边也不差。
天冷了他让你加件衣,天黑了他帮你提起一盏灯,一颗心都放在你的身上,眼睛里面看不见第二个人。
她喜欢这种感觉吗?
想必是的。
不然她也就不会回头了。
像每一个凌晨一样,她来到兰成蹊的庭院外面,照旧等到了卯时,然后走了进去,准备唤醒他。
兰成蹊躺在朦胧昏暗的床帐之内,斜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不过眼中一片清明,完全不像一个刚醒来的人,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光芒。
只不过她知道他一个晚上都没能睡着。
李稚蝉不敢再看下去,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两侧。
他舒适地叹了一口气,将头完全枕在她的腿上。
李稚蝉浑身一顿,却没有反抗。
她的手指穿过了兰成蹊柔软冰凉的长发,来到了他的脖颈。她看着他凸起的喉结,心中忽然一动。
如果,假如可以的话,如果自己的手指扼上他的喉咙,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会是满脸惊恐,吓得脸色苍白,还是像往常一样平淡,厌倦地看她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总而言之,他都会不再醒过来。
只不过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一天她亲自看见兰成蹊轻描淡写地徒手扯断了一根铁链。如今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文不成武不就,怎么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一点伤害?
于是她只能杀死了自己的幻想,从窗边拿了一把玉梳,从上到下,一点一点地为他打理着一头长发。
他的头发很长,很黑,像一块最好的绸缎。
在遇见兰成蹊之前,她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好看成这样。
他没一处五官不俊美。而他虽然眉眼稍显阴柔,只不过鼻梁挺拔,嘴角锋利,掩盖了之前的女气,只剩下一种摄人心魂的漂亮。
可是碍于他的喜怒无常,没有一个人敢亲近他。
帐内暖气缭绕,让她有些昏昏欲睡,所以当她听他说“杀过人吗”的时候,李稚蝉有一些没有反应过来。
只不过她早就应该想到兰成蹊会说这种话的。
原因无他,因为这实在是太兰成蹊了,从不按常理出牌。
李稚蝉摇了摇头。
“想杀吗?”他睁开眼睛,盯着她的脸庞,嘴角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可她知道这是幸灾乐祸。
她愣了一下。
幼时李稚蝉最恨的是贵妃,只不过她已经在她的面前被杀,血溅得有三尺高,脸上最后的表情扭曲而丑陋,再也看不出是那个曾经盛装打扮的美人。
而她现在最恨的人大概是兰成蹊。
只可惜她杀不了他。
最后她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先生想让我杀谁,我就去帮先生亲手杀了他。”
兰成蹊笑了一声,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又将她毫不留情地踢到床下:“不错,倒是一个乖巧的孩子。”
她跪在地上,用自己的体温捂暖了他的脚心,为他套上鞋袜,没有吭声。
“既然没有杀过,那就今天杀吧,”他的语调漫不经心,仿佛就在谈论今天天气的好坏,而并非在轻轻松松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李稚蝉把他扶了起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