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先塞了些东西下肚,宋坊主似是缓过了劲,又饮了一杯,这才道:“元正和桑落,倒还真是孪生兄妹。”
少年把她的酒杯重新斟满,自己却还是站在那,另拿了一双筷子给宋坊主布菜。他双手同样灵活,她这莫名其妙一句话入耳的时候,他也刚好一筷子羊方藏鱼稳稳送入她的碗里。
元正自然而然地顺着她问:“此话何意?”
——但他还是没有叫“小姐”。
尹清和暗自咂摸咂摸嘴,心说当年的自己搞不好还真是个狼人,口中说的却是:“明明兄妹俩都比我小,却总觉得我才是孩子,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照顾我。”她又好笑又好气地说,“在你们俩个眼里,宋玉红今年有没有三岁?”
如果是清醒时的元正,他的回答一定会中规中矩。
“小姐多想了”、“照顾小姐是我们分内之事”、“小姐忙着生意,我们总该多做些什么”……
诸如此类的才对。
可他偏偏以为自己正在梦中。
所以不会挣脱她的手,也不会退到她的身后,就连面对这样显而易见是捉弄的问题,他居然也真的沉思了片刻,然后答道:“不会是三岁。”
“……连三岁都没有么?”
“并非如此。”
他取了碗碟,原本正给一块鱼肉剔刺,闻言手上一顿,还未开口耳根先悄悄红了一片:“只是,若止于三岁……”
素来冷静的少年还是忍不住偏过了头,只把红透的耳朵留在她的视线里。
“……我,我们就无法来到你身边了。”
这一句,纵然声音极低,却还是把珍重万分的心意一瞬剖白。
但凡世上真有时光倒流、死而复生的神迹,他们兄弟俩哪怕穷尽所有,千刀万剐,也要换得家人平安无事。
然后某一年,他们告别父母,纵马江湖,行侠义之道,管不平之事。
又某一天,兄弟二人经过一处城镇,会发现街边有一家悬挂红底火纹宋字旗的酒坊,倾城无双的坊主姑娘也刚巧归来,正要下马车时似有所觉,抬眼去看,而已经半撩开的车帘外,两个容貌相似的俊美少年正好也在看着她……
若是如此……
该有多好。
他们兄弟的性格虽是南辕北辙,却一向心有灵犀。喜欢上同一个姑娘这件事,他们谁也瞒不过谁,或许会闹别扭,好几天谁也不理谁,或者干脆狠狠打上一架,揍得对方鼻青脸肿。
“你怎么可以喜欢她?”
“我为何就不能喜欢她?”
也许还要这么幼稚地边打边吵。
但还是会和好。
他们会约法三章,公平竞争,看谁能赢得心上人的回眸一顾。
他性子温文,会暗自观察心爱姑娘的喜好。若她喜欢,会陪她春日踏青赏花,夏日游湖泛舟,秋日登高看枫叶红遍,冬日围炉煮酒等初雪。若她不爱这些,那便陪她去做她爱做的事,朝夕相伴,寸步不离。
弟弟心思活络,或许会带着心上人到处疯玩,教她些防身功夫,趁机拉近两人的距离,再带着她走街串巷搜罗小吃零嘴。若是遇上不长眼的混混小偷,弟弟一定会变着法地显摆身手,可要是真有危险,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护在身后。
因为他们的心上人是这样好的姑娘,值得任何人拼尽全力去争取。
或许最后他们谁也不能抱得美人归,也或许心上人会在某一年的七夕,笑着将一条代表姻缘的红绳送给他们中的一个。
错失的那个,会忍下一切苦涩,笑着恭喜,然后向她讨要几坛好酒,转头便痛彻心扉地醉上一场。
若真能是如此,哪怕错失的那个是他,这一生也再圆满不过了。
——父母安在,手足喜乐,心上人缔结良缘。
夫复何求?
“我与他同胞而生,自小心意相通,我知他所想所念。”
可能是仍握在一起的手传递了勇气,也可能是梦中再不用顾忌什么,元正略过了代表女儿身的“桑落”,只说了一个“他”字,就像是代替自己处境更为艰难的弟弟,十五年来第一次吐露了心声。
“五岁那年,有我们此生最大的噩梦。”
一夜痛失一切,仇深似海,蚀骨噬心。
“但是,也有我们此生最大的幸事。”
双耳红得几欲滴血,少年却在此时转回了头,他没有看自己的心上人,怕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话还是吓着了她,只好低头继续去剔鱼刺。他持筷的手仍是稳的,每一根细小的绒刺都被认真地挑了出来。
身边的红衣姑娘始终安静地凝望着他,没有催促,没有不耐,也没有惊讶失措,虽然只是一个梦中幻影,也给足了所有的鼓励和支撑。
少年就在这样的目光下,一边把入口即化的鱼肉送进她的碗里,一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出最后一句:“阿玉,遇见你……”
——“此生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