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往事2
十七岁的林弱水匆匆嫁给了卓寒山。
相识仅三个月,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结婚实在有些仓促,特别双方还都是学生。但无论师生朋友,都赞成早日成婚,毕竟林弱水的健康境况糟到不能再糟,迫切需要一个有能力、有意愿的男人来照顾她。
从这方面来讲,卓寒山是个好人选。虽然他那悍匪般的块头和冷峻作风有些吓人,但人品佳,财力足,同校念书也算知根知底。结婚时卓寒山说父母因战事无法前来,从邮局寄来一张支票。他就用这张支票为林弱水置办了沉重的足金大三件,阴丹士林旗袍和崭新的被褥,并在文林街租下一套环境优雅的小房子。两人还在照相馆拍了时髦的结婚照。以漂流在外的学子来说,算是很有诚意了。也有些看不惯的同学说些酸话怪话,然而人毕竟不能靠喝西北风活着,林弱水这一份婚姻里,喜欢占到几分,无奈又占几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婚后的生活是殷实的。林弱水自小娇养,无论浆洗缝补还是烹饪料理都没碰过,卓寒山便大包大揽,每日蒸煮炖炒,变着法做些好吃的给新婚娇妻。种种家务也是手到擒来,根本不像上海大商人之子。问他,他只说从小被父母寄养在乡间,学得诸般技艺。
说到吃,卓寒山十分执着。昆明的诸般名吃:汽锅鸡、过桥米线、腐乳肉、油淋鸡、卤饵丝……他都会,更难能的是会做林弱水家乡的南京菜。
若说卓寒山是位执着于美食的老饕,却又不见得。
在厨房忙活半天,精心烹制的菜肴上了桌,他只慢条斯理地夹几筷。待林弱水用完,他才风卷残云般打扫战场,既看不出享受,也看不出满足,仿佛吃饭于他只是任务。结了婚他的话还是那样稀少,林弱水每日听得最多的,一句是饭前:“想吃什么?”一句是饭后:“再吃一点。”
林弱水每日的工作就是吃饭、读书、休息。书也不能苦读。卓寒山认为脑力劳动照样耗神费力,影响他的饲喂大业,是以每日早早拉灯睡觉。林弱水本就没有大病,是长期营养匮乏和忧虑造成的体弱。在严苛的监工照料下,她渐渐养胖一些,恢复了昔日的风采。有这样一位英俊体贴的夫婿供养自己,按理说是幸福的。可是她面上却不总是开心的笑容。
有一件无法启齿的难事。
林弱水这样的闺秀,本来应该在婚前由母亲做些闺中秘事的启蒙,然而战争使她失去了上这一课的机会,身边又无年长的女性长辈,直到新婚之夜,她仍是混沌羞涩。林弱水的想法很单纯:婚前卓寒山非常守礼,从没有不规矩的行为,至多只拉过她的手。这样一位gentleman,当不致难为她吧?
然而林弱水真的想错了。新婚第一夜,灯一关上,卓寒山就像大变活人似的,虎狼般把她扑倒在榻上生吞活吃了。从此之后,夜夜云雨无度。这给林弱水带来了极大的惶恐。她不知道这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偏生这隐秘的知识课堂上学不到,更无法启齿询问第三人。卓寒山的厨艺极巧妙,床上却没什么耐心,力气又大,时常弄得她苦不堪言。新婚后许多天,她上早间的课时总是瞌睡。
好友杨启南等人也曾取笑于她,林弱水羞得无地自容。她不敢穿低领或是半袖的衣衫,只怕青红相间的指痕被人看见。卓寒山不抽烟、不饮酒、不打牌、也不泡茶馆,除了下厨,只晚上熄灯后的这一件爱好。林弱水无法拒绝丈夫。她明白一件事,作为妻子,她既不善烹饪,又不会缝补,且无任何金钱进项,那么夫妻义务上就要做出一定牺牲。
卓寒山没有这种感觉,他乐在其中,每天把她掰开揉碎了品尝。日子一长,林弱水不免有体弱身亏的现象,卓寒山不知从哪里搞来上等的山东阿胶,用黄酒细细熬煮化开让她服用,鹿茸、燕窝之类也常从药房秤上几两熬粥。他越是用心的调养照顾,夜里越折腾的厉害,绅士熄灯后变身野兽,这使林弱水隐约有些被骗的想法。
除了这件事不和谐,两人新婚后也渡过了一段颇为美满的时光。
昆明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气候很适合人居住。每日饭后,卓寒山牵起娇妻的手,不是去影院看电影,便是围着城中的翠湖散步消食。湖水很浅,清澈透明,有许多尺把长的红鲤鱼养在此地,并不怕人。他花一点钱从阿婆手中买半碗糠虾,给弱水喂鱼。糠虾洒在水面上,大鱼扭动身躯争相抢食,水花四溅,煞是有趣。
周末,他偶尔租条小船,带一包家里做好的吃食,两人泛舟湖上。昆明有许多地方美食,卓寒山常常呆站在那里看人烹饪,回家便试着自己操作。他们春游时带的东西,有泡梨、拐枣、芙蓉糕、破酥包子。包子是用顶级的熟云腿、鲜笋、菌菇、精肉细细切丁做成的,皮酥馅美,起蒸笼时常引的邻居孩子大闹。
昆明几乎每天都有雨,太阳雨。来去匆匆,雨水一停便被太阳蒸干了,于是草地青翠,空气清新,一切像濯洗过般澄明干净。卓寒山随身夹着一把大黑伞,接送弱水上学下学。如果卓寒山的课早结束,他便静静在图书馆看书写作业,很有耐心地等着。
回家的路上,有带花帽的苗族女孩子下山来卖新鲜水果:芒果、山竹、杏子、火炭杨梅,少女和果子都水灵灵娇嫩嫩,让人一看便食欲大开。卓寒山从不看人,盯着杨梅挑一包顶好的,回家用盐水泡了给弱水开胃消食。
她极怕黑,婚前曾经多次于暗室中昏倒,医生也解释不清原因。父母批评过她胆子太小,卓寒山却不问为什么,只是用心护着,入夜后从不把她一人放在家里。
他还打了一张长长的书桌,两人每天并排坐在桌前温书。弱水偶尔调皮,摘下卓寒山的黑框眼镜戴着玩,却发现他并不近视,镜片是平光的。
“你怎么戴这样的眼镜?平白压着鼻梁不难受么。”
“戴着像学生。”
确实,他若是摘了眼镜,脱下白衬衫做些重活计,那样子不像文质彬彬的学生,倒像个打铁的汉子。
卓寒山的功课很好。弱水做不出的习题,常常要请教他来讲解。他并不是天赋好的聪明学生,只是底子打得牢、人又有毅力。联大的学生多狂傲,聚在一起讥讽时事,评论名流,向来毫不留情。卓寒山从不参与这样的谈论,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也丝毫不感兴趣。像一座凝固在时光中的坚固石桥,无论世事怎样变迁,他的坐标永远不变。
两个人的生活不像弱水想的那样浪漫。虽然新婚,卓寒山却总像认识她几辈子了,一副左手握右手的淡然。
前方的战事越来越紧。正当师生们习惯了跑警报,并以为这就是战争在生活中最严苛的表现时,几颗炸弹从空中飞进宁静的校园。一片校舍被炸塌了,师生虽无伤亡,却死了一名工友。而隔街一行运茶的马队被飞机机枪扫射,青石板上洒着鲜血,不知是人的还是马的。
废墟和鲜血给这座象牙塔带来极大的震撼,许多师生才恍然发现战争原来距离自己这么近。又一次空袭,昆明城死了四十多百姓。携带家眷的老师纷纷搬出城去,到郊外和乡村觅新的住处,一为躲避炸弹,二为节省房租。林弱水留恋文林街清幽的小院子,但卓寒山意志坚决,一定要搬,她只好收拾行囊跟他去了。
退房,再租,这次卓寒山选中陈家村一座小吊脚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林弱水规划一番,楼下会客进餐,二楼卧室兼书房。卓寒山扯来电线,装一盏电灯,竖两架扁豆,种三行蔬菜,小家有模有样。
他干活如此麻利,林弱水早有疑惑。随着沦陷区越来越多,邮路时常中断,家庭富裕的学生花光了随身钱财,渐渐捉襟见肘起来。学校布告栏上贴满了卖二手西装、皮鞋等用品的广告,常吃馆子的同学也只好改去食堂。教授们兼职会计和西席,为明天下锅的米面奔波不休。
卓寒山依然有钱。他家里寄来的支票源源不绝,每次拿回新买的衣衫、食品,林弱水总要问一句:“爸妈又寄钱了?”
“嗯。”
“上海已经沦陷了呀,劝劝他们暂且别管生意,避到乡下去?”
“没事。”
卓寒山总这样三言两语打发她,不解释,更不主动提及父母。林弱水常想,是否因为他从小被寄养在别处,才对亲生父母如此淡漠?可公婆在如此困境中却想方设法寄钱来,可见是很爱儿子的。
自从搬到陈家村,林弱水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每日一下课,卓寒山就骑自行车接她回家,连跟同学朋友交流的机会都没了。丈夫的寡言让人如此寂寞,林弱水有时一天说不到十句话,只好大声朗诵课本,以免忘记声带的用途。一次去集市,见有人挑着担卖毛茸茸的小鸡小鸭小兔,林弱水如获至宝,各买一对带回去当宠物饲养。
扯一根电线是很贵的,村民家中点桐油灯,为了节省灯油,一般入夜便睡。这小小的吊脚楼便浸入浓郁无边的黑暗中,仿佛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树枝被风折断、小兽经过灌木的声音都让林弱水心惊。
她想念去世的母亲,担心下落不明的父亲,对学业和前途迷茫忧愁。卓寒山从来没有跟她谈过任何心里话,沉重的心事无处诉说,枕边人的冷漠不仅仅像木头,更像钢铁。他没有朋友,不聊天,不写信,宰杀活鸡活鱼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他的皮肤是阴冷的,只有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会暖化一会儿。
更让弱水感到难过的是,每当她来月事,疼痛又疲倦,正需要人抱着抚慰时,他偏偏不来。卓寒山在这几天中会单独睡在一张小行军床上——抱着他那颗灰绿色的、古怪的化石收藏品。这是多么的使人伤心!林弱水甚至会想,他喜欢她、追求她、向她求婚,是否只为了合理合法的做“那件事”?而一旦她不能提供这种服务,他便对她失去兴趣。
不,卓寒山还有一件执着的爱好,那就是养胖她。他有时在饭后抚摸她的上臂、腰肢和腿,捏一捏,仿佛在试手感。林弱水吸收不好,本来就不容易长胖。检验完,他总是不太满意。
“再多吃一点。”他说。
每当这种时候,林弱水心中总是凉飕飕的,因为她也常见卓寒山这样去试家中喂的那口猪。摸一摸,觉得瘦,于是再添一耙猪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