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傅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千万不能与傅家那些私事有过多牵扯。
我并不想去深究傅阳的目的,但是他已经不顾我的意志直接把我拉进这滩浑水里了,我就不得不去深究。
东园以前是傅青岳的院子,后来给了傅阳,因此我在老宅留宿基本都在东园的西厢房。
这方庭院里有一片青竹林,竹有君子之姿,“历冰霜、不变好风姿,温如玉”,清华其外、澹泊其中——这样的期望只会留给傅家的继承人。
夜风吹来,一院的青竹都在婆娑作响,有几片细长的叶片被吹落、坠入下面的池子里,吓得水中的日本锦鲤都纷纷四处躲藏。
我拿了一小撮鱼食,站在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着。
月下观鱼,水波潋滟,池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银光。鱼影在池中忽隐忽现,只有当鱼食落水时,才能真切地看到金红色的鳞片冒出水面,在月光下反射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我手心里的鱼食大概只有七八粒,随便扔一粒下去,都激不起多少涟漪。
我从来都看不懂傅阳。我默然地注视清凉的池水,思绪繁杂得难以理清。从前我并不担心这件事,反正看不懂就看不懂——我对于傅阳而言毫无利用价值,连玩弄感情的价值也少得可怜,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对我做什么。
更不要说,我们之间还发生了那种事。
只要一想起长老会下城医院白到渗人的灯光、还有那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我的心脏就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也接踵而来。
虽然已经过了一年,腹部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仍然清晰得宛如昨日。
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无条件地相信着我的Nathaniel。
可是现在的傅阳却让我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他把叶斯言推到我面前的用意、不知道他和老爷子做了什么决定、不知道他今晚的这番表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想……
我把最后一粒鱼食撒到水里,太阳穴隐隐作痛。
夜越来越深,东园里静得吓人。我抽离了停在微波粼粼的小池上的目光,在转身抬眼的时候,看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就站在景墙一侧,静静地注视着我的傅阳。
我没有说话,只感觉忽然丧失了开口的兴趣。
傅阳朝我走了过来,面容逐渐显露在苍白的月光之下。今天的月光太盛,能将他的双眼看得分明。
可我偏偏看不分明。
好像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傅阳同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金钱豹依旧英俊得惊心动魄,完美符合女人对梦中情人的所有幻想。只不过,不知何时,他身上那种摄人心魂的邪性仿佛逐渐内敛嬗变成了一种默然的冷酷。
我凝视着他,如同凝视着深渊。
“为什么要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我的声音——在出声的那一刹那,我才知道原来在这种时候,它居然还能平静到这个地步。
“傅家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先提的分手。现在你想后悔吗,傅阳?”
傅阳静静地看着我,毫不动容,不答反问道:“你知道傅昭在做些什么吗?”
我愣住了。
傅阳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宋纤澄,你会没有发现……现在只有楚瑜在与你保持以往的亲密吗?你已经快被她们赶出了那个圈子,这就是傅昭想要看到的。”
“已经一年了,你装得够了吗?”
我心冷了下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傅阳!”
他反而翘起了嘴角:“生气了吗?”
我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根本没办法将声线稳住:“傅阳!这才是我应该问你的话吧?只是因为傅昭的那些小动作吗?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能骗得到我?Nathaniel,你这么刺激我,到底想做什么?都一年了,不论如何——你也该move on了吧?”
听到我的质问,傅阳不怒反笑,朝我迈了一步——他靠近我,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形几乎将我的视野占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毫不掩饰着压迫感的傅阳。
他的上身朝我微微前倾,嘴唇距离我的鼻尖只有一拳的距离。
“宋纤澄,还困在一年前的人……应该是你吧?我知道你在避开我——你想假装、想欺骗自己一切都只是回到了五年前的模样,对吗?但你根本做不到。”
我哑然失声。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就像今晚,在家里我们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你也还是傅家人。但回到上海之后,你已经长大了,妹妹,对付傅昭得要学会自己动手了。为什么不试试看叶斯言呢?还是你不喜欢他?”
他有些苦恼地低语道,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直腰退回了原本的位置——在月光下,他的眼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
之前男人那无孔不入的侵略感这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方才那个冷酷而轻蔑的男人从未存在过。我全身都在战栗着,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被人戳穿之后的狼狈。
傅阳一手插兜,一手摸了摸下颌,恢复了他平日面对我时那副温柔中掺杂戏谑的模样。
“妹妹啊,那间公寓,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我不会搬过去,你尽管放心。”
我死死地盯着他,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能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声音越发甜蜜起来,染上了些许安抚的味道:“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Nick的生日party,他的风格你也清楚。”他顿了顿,直接无视了我的所有情绪,“穿这条裙子就可以了,它能把你衬得很漂亮。至于叶斯言,你可以随便招惹——没关系,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你的。”
说完,我眼中的傅阳似乎根本不在意我会怎么想,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过身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下,径自朝着东厢房的方向走去。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如梦初醒般地感到手心里传来的疼痛。
过于突然的震惊与愤怒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在其中。为了不至于失态,我的指甲竟然掐破了我的手心,引起了一阵一阵的疼。
我并没有太在意,这都是小事……我颤抖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一把脸颊。
出乎我的意料,指腹触及之处,竟然都是一片干涸。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傅阳方才并没有系着领带。
他把领带解下了。
怒火烧得我心脏生疼,我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这就是他想要的、这就是傅阳想要的——他想要我move on、想要我去利用叶斯言报复傅昭。
既然如此。
我会给他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