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三娘刚带了锦林下学回来,两人坐在侧屋的八仙桌边,三娘端坐着听锦林背诵今日刚学的《齐记》第六卷。
秋三娘其实并不甚懂得这些艰深晦涩的史文,甚至连大字都不识两个,手腕支在下巴处直打瞌睡,但见锦林背得兴致盎然,闲来还能煞有其事地评上两段,便觉得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哪怕强打着精神,也要听得孩子将这卷背完。
“选举之法,先门地而后贤才……”锦林背得摇头晃脑,被正路过的甘棠打断。
她手里尚捧着一大盆加了白糖的白米粥,正打算送到餐桌上,突然想起没拿咸菜,“锦林,来搭把手,把这锅粥放去桌上。”
秋三娘一下便精神起来,嘴上说着“我来我来”,端着白米粥像逃也似的一溜烟离开侧房。
留下锦林默默将书本合起,乖巧地随甘棠去厨房取咸菜。
“柯娘子,府上可还有老爷留下的笔墨纸砚?”
饭桌上,甘棠想起之前还应允了呈祥酒楼的掌柜,约好几日后交付墨宝。既是来钱的活计,必然不能用往常一撕就破的次等宣纸。
柯娘子思量了一会儿,“倒是还剩下些,棠儿若是要用,用过饭后我替你寻来。”
“娘子,你要纸作甚么?”薛时尚且浑然不知自己已被安排上了活计,从饭里抬头,迷茫地看着她。
“等一下便知道了。”
这一会儿功夫并不久,刚用过饭,裘簌簌带着锦林收拾碗筷,甘棠便拽着傻子一同去寻笔墨。
薛老爷致仕前曾任太仆寺主簿,识文断字自不必说,哪怕举家归乡楚夷,也时常屯些佳纸好墨于家中。府上余了整整一沓玉版宣,和一小块松烟墨锭。
柯娘子不通这些笔墨门道,甘棠取过墨锭,亲手铺纸磨墨,上好的松烟墨带着纯郁墨香,从墨锭下蜿蜒溢出。
见着墨磨好,甘棠先在草纸上打了个样,写下“福寿安康”四字。她落笔已是颇有章法,点画皆爽利非常。
秋三娘也倚在门边,手里拿了个帕子,极闲适地看她写字,嘴上感慨道:“到底是天子之国来的大家闺秀,连写字都习得。我看连咱们村上教书先生的字都未必及得咱们棠儿。”
柯娘子一听,两人又互怼起来,“大字不识一个,偏生就这时懂起字来了。”
“怎么,柯娘子便识字么?二娘来说说,这四个字念甚么?”
“念就念。”柯娘子将草纸拿起,偏偏拿了个反的,还是薛时给纠正过来。“二娘,你拿反啦!这纸应该这么拿!”薛时神情懵懂。
柯娘子闹了个小笑话,秋三娘此番略胜一筹,得意得简直要翘起尾巴。
“还像上次一般,照着这个写,行吗?”甘棠将草纸搁在薛时面前,方便他辨认。
薛时重重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甘棠后退半步,注意力则更放在柯娘子与秋三娘身上。
自薛时上次写字她便发现端倪,按常理说,若是从小便痴傻了,断断练不出这么一手好字来。就算是突发意外使人变傻,何以这么些年,薛时竟还记得这些运笔走势。
更何况,看薛家人的样子,像是从未有过送薛时上学堂的习惯。
有个痴傻长子,本是薛府私密,甘棠不便多过问,指不定还是人家伤心事。
只是借着这个机会试探试探柯娘子与秋三娘的反应,总无伤大雅,甘棠想着,余光渐渐落到秋三娘面上。
相比于柯娘子,秋三娘是这家难得的心中不藏事之人。
笔尖落到玉版宣之上,只那下笔一瞬,甘棠便觉落笔不同寻常。
草书的运笔极致在于一个变化莫测的“动”字,宛若夏日江边,刚落雨后,山巅群云骤起,霎时间狂风卷过;每一字,每一笔,皆让人想不出下一笔的走势,可偏又纵横捭阖,隐隐之间蕴含某种章法。
哪怕甘棠算不得书法大家,也能看出,这幅字充满妙笔奇态,动在表面,稳在其中。
她竟一时顾不得秋三娘的神情,呆在原地很久不得动弹。
还是秋三娘一嗓子将甘棠从出神里喊了回来,“这便写完了?写得是甚么东西,怎得跟棠儿描在草纸上的不甚一样?”秋三娘凑过来,拿起那张草纸,两厢比对仔细端详。
甘棠哭笑不得。
“说你不懂字,偏要装懂。”柯娘子幽幽回道,甘棠的一颗心随着她的话被吊了起来,“石头写的字自然是不一样,县城里的大人们说不准就偏爱这傻子写的、没章法的字,县城有钱人家的想法,岂是你能琢磨得透的。”
……
甘棠的心又落回去。
看来真是她多想了,薛府内尽是目不识丁的妇人,能藏得住什么秘密。
秋三娘冷笑一声,“准数咱们柯娘子见识多,谁还没见过呢。”她将草纸往桌上一搁,“我可看隔壁葛家村一样有个傻少爷,可画得一手好画,县城里人求他一副画尚不可得,人家现在可发了大财,搬进城里了。”
秋三娘说罢,赌气般地上前一步,拉住甘棠的手,“棠儿,莫听柯娘子瞎说,我瞧咱们石头说不定也有葛家少爷那本事。”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带锦林去私塾,连上小石头一起,让那老童生好好教教石头,咱们也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