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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

是淮南王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奏了一状,私通的信件,安插的线人,种种搜集来的证据一一摆开。

长乐侯所有退路被彻底堵死,煞白了一张脸。

直到除冠扒服,被侍卫粗暴地拖下去时,他还在不甘心地嘶喊着:

“况殊,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

朝堂上,百官一时噤若寒蝉。

龙椅上的况宁微眯着眼,看不出是何神情,只对着志得意满的淮南王道:

“朕代黎民百姓谢过三皇叔,东穆的江山有三皇叔替朕把守,当无坚不摧,牢不可破。”

“臣之忠心,日月可昭。”淮南王目视况宁,笑得意味深长。

他左下方的端木羽垂首默然,只长睫微微颤了颤。

于是一场肃清异党的大洗盘就此开始。

追随长乐侯的一干党羽,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长乐侯九族更是血染长街,人头悬于城楼上,以儆效尤。

一时间人人自危,想方设法撇清关系,生怕沾上“长乐”二字。

坊间私下都说,淮南王这一招敲山震虎,一举多得,不仅血洗了前行之路,更是把不听话的小皇帝给吓住了,叫他一下收了锐气,任由淮南王摆布。

而在这次清盘中,一个人脱颖而出,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就是圣上亲封的飞翎将军,端木羽。

淮南王请旨,由他带兵负责清除长乐侯的残余势力,审问其党羽,于是在接下来的抓捕中,人们看到了一个雷厉风行,铁腕手段的少年将军。

那是明容从不曾见过的端木羽,听闻他带兵抓了一家又一家,只要在淮南王提供的名单上,就无一幸免。

端木羽三个字瞬间席卷东穆,宗族皇亲闻风丧胆,他很快在众人口中赢得了玉面修罗之称。

当年在虎骑营欺压过他的几个世家子弟,被士兵从温柔乡里拖出来时,骇得屁滚尿流,个个蓬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更有一个挣扎起身,鬼哭狼嚎地想冲出重围,结果却是——

一剑穿心,血溅长空。

端木羽面无表情地收剑回鞘,脸上沾了鲜血,剑眉星目似染了冰霜,当真像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一般,眸光蓦厉:

“再有违抗者,杀无赦!”

明容半夜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星月无光,寒风肃杀。

树影斑驳间,再不是当年她曾和他相拥而眠,沐浴过的那轮清月。

明容终是坐不住了,悄悄拿了况宁的信物,披了斗篷,连夜出宫,去了一趟将军府。

管家把她带到端木羽面前时,她颤抖着身子几乎无法自持。

自从上次花园一见,他们再无牵扯,却没想到月下故人来,竟会是今时今日之场景。

亭中对坐,端木羽目光深邃,看得明容心跳如雷。

她脸色苍白,抿了抿唇后,到底颤声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那名单上……有相府吗?”

端木羽一怔,也不回答,只含糊不清地别过了头。

明容慌了,情急之下抓住端木羽的衣袖:“是不是有?是不是马上就会轮到相府?你是不是下一个就要抓我爷爷……”

几声急问下,还不待端木羽作答,明容已剧烈咳嗽起来,脸上潮红一片。

端木羽骤惊,霍然起身,一手轻拍明容后背为她顺气,一手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一粒瓷白的丹丸,以茶水混之喂明容咽下,动作迅敏而熟练,就像曾经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你别激动,太医说过,你情绪不可过于起伏,否则会发病的!”

声声急切中,等到明容稍许平复后,盯向端木羽手中的药瓶时,一阵失神。

端木羽此时也反应过来,赶紧缩回手,讪讪地收起药瓶,背过身呼吸急促。

而方才那片刻之间他流露出来的本能与情意,却叫明容心头一颤,仿佛看见了希望,又不管不顾地拉住端木羽,低喘着:

“求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放过相府,放过我爷爷……”

苦苦哀求中,端木羽不觉握紧双手,眸中痛楚一闪而过,终于,他回首搀扶住明容,却垂下眼睫不去看她,只涩声道:“我……尽力。”

得到这一句,明容已是欣慰万分,却听端木羽接着道,声音含了莫名的悲怆:

“我所做所行,无愧天地……夜深露重,你快回去吧。”

直到明容离开许久后,端木羽依旧站在月下。

月光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这个白日里杀伐果决,叱咤风云的玉面修罗,此刻却在风中静静地伫立着,身影倍显寂寥。

他缓缓转眸看向明容之前坐过的地方,一点点伸出手,当作人还在般,小心翼翼,又饱含着无限珍视,闭了眼,轻轻虚抱住了空气。

就像当年他刚从战场回来,半夜发梦魇,她从身后轻轻环住他一样。

西风几时来,故人不再归。

有些事情,天知,地知,我知,他人知,唯她不知。

不过最好的,也确是她的一无所知。

将一干绊脚石清理完毕后,淮南王的火焰终究烧到了相府。

这一年,明容十八,况宁二十,端木羽二十三。

宫墙内外,上演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那边端木羽的军队气势浩荡地踏进相府,这边明容在夕和殿汗流浃背,叫得凄厉——

烛火摇曳中,她与况宁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她身子单薄,不易有孕,入宫这么长时间总算怀上了,喜讯刚传到相府时,把老相爷激动地又哭又笑,全无平时的威严肃然,旁人打趣,老小孩,老小孩,可不就是越老越像小孩吗?

群臣贺礼纷纷,所有奇珍异宝中,唯独飞翎将军端木羽送的最寒酸。

竟是自己亲手削的一把木剑,儿童把玩的大小,还不如外面市集上卖得精致。

明容见了,泪水却簌簌而下,不住摩挲着木剑上的刻字——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还是端木羽初进相府的时候,对她不理不问,只成天抱着他那把剑,被老相爷看到,一气之下叫管家收了他的剑,然后少年就郁卒了,回了房闷闷不乐。

她彼时正在窗边练字,一笔一划,很是认真,见端木羽气呼呼地回来,手里没了剑,便倏然明白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闲话家常般,含着讨好似的安抚,自顾自地向少年说起自己的愿望。

她从小就因为身子的原因,要乖乖待在府里养病,几乎不能出门,更别说出去远游,她多么渴望,有朝一日如果能撑一叶小舟,随波飘荡,飘到哪就在哪安家,住一段时日就继续飘荡,走遍天下,看遍各处的风景,那该有多好,也不算虚度此生了。

端木羽听了,静了半晌后,抬头望向她,一本正经:“你叫相爷放了我,我代你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如何?”

她一愣,自是做不了这个主,摇了摇头,慢吞吞地道:“要走也该带我一同走……”

转眼间,一时不察,竟已徐徐多年。

泪眼朦胧间,还是况宁拿走了木剑,将她搂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嘶哑:“小面团,你要当娘了,朕也要当爹了,你欢不欢喜?”

她重重地点头,回抱住况宁,斩断前尘往事,泪如雨下。

夕和殿,婴孩的啼哭划破夜空,在殿外守了半宿的况宁蓦然一颤,欣喜地难以自持,就在这时,内侍远远奔来,凑到他耳边,却欲言又止:

“老相爷……殁了。”

火光冲天的相爷府,飞翎将军当着淮南王的面,一剑穿透了三朝元老的明相,血溅当场。

明氏一脉悉数入狱,等候发落。

这盘棋行至今,淮南王的最后一步,是将、军。

身子晃了晃,况宁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强更住声音:“知道了……莫告诉容妃。”

那个记忆中威严的老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教他各种道理,丝毫不顾忌他太子的身份,想骂就骂,甚至还做了一根七尺长的教鞭,郑重地交给教他念书的太傅,把他唬得闻声色变,后来一听说相爷进宫了,躲都躲不及。

但他其实很清楚,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个不苟言笑,生性耿直的三朝元老,是有多么盼他成才,在他身上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

满朝之上,曾有文官戏言,若明相生为女子,以其古板程度,定是个忠贞不二的烈妇,生乃东穆之人,死是东穆之鬼。

但如今他真的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尚还来不及抱一抱自己的重孙,见一见自己宠爱到大的小孙女。

一人生,一人死,风吹大殿,呜咽作响,长明灯摇曳不定。

况宁深吸了口气,眸中闪过一道精光,登位三年,步步为营,从无到有,殚精竭虑之下,蛰伏了这么长时间,终是到了最后一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传旨下去,立霜妃为后,择日册封。”

十一

无论怎样隐瞒,相府的消息还是走漏到了明容耳中。

是明雪来了趟夕和殿,啧啧同情地打量着明容,三言两语,刻薄至极,彻底击垮了尚被蒙在鼓中的明容。

除了明雪的母家几人,其余明氏宗亲皆关进了死牢,不日问斩。

行刑日期就定在册后大典的一月后,偌大相府说败就败,一夕凋零。

“即使皇上从不进我的寝宫又如何?即使妹妹诞下龙裔又如何?时移势易,皇后之位还不是我的?相府没了,最疼你的老家伙也死了,你拿什么和我斗?”

像是最珍贵的一面铜镜坠落在地,支离破碎,明容的世界瞬间坍塌。

夜风肆虐的皇宫中,她散着发,赤着脚,疯魔了般,不管不顾地奔向宝华殿,一众内侍吓得拦都拦不住。

那里正在为劳苦功高的淮南王与飞翎将军设宴,主座上坐着宁帝与太后,歌舞升平,一室祥和。

明容就这样闯了进去,神似癫狂。

满殿歌舞戛然而止,况宁瞳孔皱缩,正举杯畅饮的端木羽更是呼吸一窒——

明容已直直奔到他眼前,披头散发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她双手揪紧他,语无伦次着:

“他们说你杀了我爷爷,是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

声音带着哭腔,凄厉中却还含有一丝微薄的希望,直到端木羽僵硬着身子,以痛彻的眼神默认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唤响彻大殿:

“爷爷,你还我爷爷——”

泪水霎那模糊了整片天地,明容肝肠寸断,发了疯似的拍打着端木羽,身子剧烈颤抖间,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

“你答应过我的,你这个骗子,你答应过我的……”

满室混乱间,淮南王转着酒杯,已不耐皱眉,主座上的况宁心跳如雷,拍案厉喝:

“快,快将容妃带下去,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已有宫人上前去拖明容,明容一把甩开那些人,激动不已地奔上台阶,死死揪住况宁,目眦欲裂:

“爷爷死了你知不知道?相府没了你知不知道?你还说爷爷会进宫来看皇儿,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声声凄厉中,况宁心如刀割,旁边的太后掩鼻嫌恶道:“还不拉下去,罪臣之女焉敢如此嚣张,立后在即,可一点差子都出不得,皇儿以为呢?”

况宁几不可察地捏紧双手,忽然站起身,猛地拂开明容。

“够了,以下犯上,你这疯婆娘还要闹到几时!来人,传朕令,将容妃关到元芜宫,严加看守!”

左右侍卫立刻上前,齐齐架住明容,粗暴地将她一路拖出了宝华殿,直到出了殿门很远,众人还能听到那撕心裂肺传来的哭声,凄厉到不忍耳闻。

端木羽颤着手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将眸中涌上的热流硬生生地逼了下去。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自此,方休。

歌舞再起,主座上的况宁一下跌坐入位,脸上堆起笑容,对着淮南王连连举杯致歉,另一只手却在案下紧握,指甲深陷进了肉中,掐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十二

册后大典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当年同时进宫的两位明家姑娘,如今天差地别,一个即将执掌凤印,风光无二,一个却被打在冷宫之中,痴痴疯疯,叫人唏嘘感叹。

淮南王与太后显然对如今调教出来的况宁很满意,却不知道,他在大典前秘密去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关押着明容的元芜宫,一个是供奉着先帝的永乾殿。

元芜宫中,他一步步走向明容,那道纤秀的背影缓缓转过头,长发披散,脸色苍白,了无生气。

他眼眶一涩,心绪翻滚间几乎难以自抑,好半天他才平静下来,轻轻上前,抚过她的肩头,像以往无数次柔声哄她一样:

“小面团,你在这里冷不冷?住得可还习惯?你要什么便向朕提,朕都会……”

“我什么都不要……”空如死灰的声音打断了况宁,明容抬起头,吃吃一笑:“我只要爷爷,只要相府所有的人平平安安,皇上……给得起吗?”

从元芜宫出来,况宁深吸了口气,提着灯来到了永乾殿。

立于先帝牌位前,他执香点燃,面上带着笑,眼眶却有些泛红。

“也不知你在下面过得如何?每年清明我都命人给你烧了满满的纸钱下去,却没给你捎带几个纸美人,依你那好色如命的性子估计得怪我,但一大把年纪了,清心寡欲些总是好的,还嫌被蛇蝎美人害得不够吗?”

“想来可叹,天底下哪个做儿子的有我倒霉?老子留下的烂摊子通通压在了儿子身上,叫我这做儿子的收拾得焦头烂额,几次三番想撞上你的棺木随你一起去了,一了百了……”

可到底不再是年少时的任性恣意,家国家国,无家不成国,国破了又哪来的家?他东穆的江山,还容不得奸人染指,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他也会百折不挠地走下去。

所幸,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为此,他步步为营,与虎谋皮,已等待了太久。

秋风四起,在万众瞩目之下,迟来了三年的册后大典终于到来了。

筵席上,百官列作其次,烟花满天,觥筹交错,欢喜热闹。

空气中却暗藏着杀机,蠢蠢欲动。

明雪踩着宫道,粉面含笑,雍容华贵地步上台阶,就要接过况宁手中的凤印。

满堂注视下,况宁墨发薄唇,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就在这一瞬间,他错开明雪的手,按动机关,拂袖间扬起锦盒朝天一鸣,轰的一声——

信号弹炸开在浓浓夜色中,坐于淮南王旁边的端木羽瞳孔骤缩,猛地站起,一脚踢翻了桌子,携风刷地亮出贴身银剑,早已埋伏好的兵马蜂拥而出,铁甲惊寒,霎那间将众人重重包围,满堂一片愕然!

歌舞声戛然而止,混乱不堪中,淮南王眸中几个变幻,倏然明白过来,死死剜住端木羽,咬牙切齿:“好个飞翎将军,你竟是宁帝的人!”

端木羽立于虎骑营一众精兵前,大风吹过他的发丝,他昂首扬剑,森冷一笑: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王爷既敢窃国,野心勃勃,行他人之不敢行,也就早该想到今天,多行不义必自毙!”

隐忍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苦苦潜伏,他如履薄冰,只为这场局,这一天!

这场从三年前布下的局,今日终于可以收网伏诛!

耳边仿佛响起,他与宁帝在永乾殿秘密相见时的对话:

“明相死后,老贼便已视臣为心腹,七分兵权皆在臣之手,如今他的人马都已被控制住,东西四辰诸侯也已收到密函,率兵赶在路上,大典之日即会兵临城下,只待陛下一声号令,虎骑营的精兵更不必说,臣筹备已久,只待手刃逆贼……”

十三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冷风肆虐。

明容病中垂死,一个不速之客“咚咚咚”,大力敲开了相府的后门——

那时的两个少年彼此而立,各自带着不同的锋芒朝气,还并未想过日后携手同行,一明一暗,里应外合就是三年。

“殿下来看拙荆?”拙荆两字咬得极重,墨眸如许,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人压在身下欺凌的少年。

况宁深深看了端木羽一眼,许久,笑了:“不,我来找你。”

房中,即将登位的太子,三朝元老的相爷,意气风发的少将。

况宁,明相,端木羽,三人就这样关在房中商讨了一夜,直到天方既白时,定下了此后漫长的护国大局。

当年迈的明相先行离开休息,房中只剩下况宁与端木羽二人时,端木羽挑眉开口:

“殿下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

“什么也不凭,你可以不允。”白玉似的脸上浅浅一笑,仿佛吃定了少年般。

其实凡事都有因果,端木羽不知道,况宁首先想到他是因为明容,从那成天口不离夫的小面团嘴中,他已大约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后来他开始留心起他的一切,并查出他曾以最小试龄参与过东穆会考。

调出的卷宗上,彼时不过十四的少年,洋洋洒洒,陈苛利弊,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激昂有力的结尾:

国之生吾,于国危难之际,必当赴汤蹈火,献以蜉蝣之力,不死不休。

是的,鲜有人知,那个腰间佩剑,踌躇满志,却在十四岁就被招入相府,折断羽翼,百般不甘做了童养夫的少年,内心真正的志向——

我想当个大将军。

并非只是为了争口气,而是做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抵百万师,一个能驰骋沙场,真真正正为国效力的大将军。

“我还有一事相求,”况宁收敛了笑意,用的是我,不是本太子,也不是即将登位的朕,他定定地望着端木羽:“明容要进宫。”

这话一出,端木羽立刻呼吸一窒,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不!”

但况宁却抢在他前头,墨眸灼灼:“你以为明容的病当真是病吗?那是有人给她下了毒,十年如一日的毒!”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端木羽震撼莫名,况宁眸光陡厉,就这样揭开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下毒者不是别人,正是明容的好表姐,明雪及其母家!

授意与施毒者也并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蛇蝎美人的皇后及已然驾崩的允帝!

那样肮脏的交易,从无意撞破的那天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况宁。

被枕边人迷惑了的允帝,无视淮南王的狼子野心,却反而怀疑起了真正忠心耿耿的明家。

在那蛊惑人心的枕边风中,出过三位皇后,两位贵妃的相爷府,地位牢不可破,势大到几乎要威胁到东穆的皇室,再不能放任其滋长了!

于是本该成为太子妃的相府嫡亲小姐明容无辜受累,被亲近的“家人”下毒谋害,而表小姐明雪及其母家为了荣华富贵,与帝、后达成了不可见人的交易。

沾沾自喜的他们,不顾丝毫宗族亲情,就这样一步一步把明容推下了深渊。

为了不引起怀疑,掩人耳目,那慢性的奇毒一点点日积月累,造成了明容自幼病体孱弱的假象。

他们需要她“自然而然”地死去,让老相爷虽悲痛欲绝,却不至于疑心其他,大查特查,最终与帝后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这是一张天衣无缝的网,只将明容牢牢缚住,斩断退路,不留后患。

天知道况宁有多内疚,对于那个他从未谋面,却本该做他太子妃的明家二小姐。

他知晓所有的阴谋诡计,却独独不能向人道。

马车里,他第一次见到明容,那般瘦小孱弱的模样,捧着手炉,低着头,眉眼恬淡,惹人怜惜。

他故意去掐她的脸,故意去逗弄她,在她面前嬉笑怒骂,开始为她做一切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愿能稍稍弥补一些心头的愧疚——

和那初见时就无来由生出来的懵懂情意。

那年树下,他引得明容鼻血流出,忽然发病,悄悄溜进相府去瞧她时,见她躺在床上,他内心波涛翻滚,说不出来的滋味。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他轻轻抚上明容的脸颊,声音低不可闻,带着莫名的哀伤:

“小面团,你要快快好起来,否则……我会内疚的。”

不是内疚这一次的意外,而是内疚这数十年来的“见死不救”。

从那时起,他便在心中下定决心,他要好好护住她,却还是防不胜防,承华二十七年,允帝驾崩,明容也从宫中看过他之后,回去一病不起。

这其中的猫腻他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何,忍耐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被彻底激怒,血红着眼,跪在允帝牌位前,咬牙立下血誓。

穷其一生,护他所爱,护他所国,护他东穆百年基业。

“你能保护她吗?以你今时今日之景,你能护她几分周全?”

甫然得知真相的端木羽颤动不已,况宁的喝问却已响荡在耳边,逼得他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继续留在相府,她只会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暗箭终究难防,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提到明处,纵然刚开始我的处境也会十分艰难,但我毕竟是东穆的天子,倾我全部,护她一人,还是足矣。”

“并且若你当真选择走这条路,全心全意潜伏之下,你认为她有几分可能不被卷入重重危险之中?”

“你此时后悔还来不及,但一码归一码,明容这件事上我绝不退步,哪怕她日后知道真相怪我恨我,我也要带她走!”

无法言说这其中的挣扎纠结,如果再来一次,端木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选择那条路。

他立在窗下,亲眼看着况宁拥着昏昏沉沉的明容,在她耳边温柔哄道:

“你别睡,你别睡我就娶你,让你穿大红的嫁衣,做东穆最漂亮的新娘……”

外头凄风苦雨,他听见明容强撑着如回光返照:“夫君,我不睡,你当真愿意娶我吗?”

心头一紧,他不知不觉握紧了腰中剑,脸上落下的许是雨水,许是泪水。

他不是圣人,却惟愿她好,不忍伤她一分,只在心底记取她当初的模样,消磨岁岁。

这是他对意中人好的方式,天知,地知,他知就够了,不需要别人懂,更无需称颂,即使他的姑娘误会他,他也无怨无悔。

一千个叹息,一万个不解,也只因为伶仃的一句,子非鱼,尔非吾。

然后就是十二月,新皇登基,犒赏将士的庆功宴上,他起身而出,跪在御前:

“臣别无所求,惟愿解除与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约,望圣上成全。”

一片哗然间,他按照定下的计策,一身戎装,跪拜在淮南王面前,咬牙切齿:

“夺妻之恨,屈迫之辱,不可不报!”

老谋深算的王爷盯了他许久,终是搀扶起了他:

“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有羽郎相助,如虎添翼。”

窗外大风烈烈,就这样,入得贼窝,与虎谋皮,开始了他漫长的潜伏生涯。

长乐侯一案时,人心惶惶,外间叫他玉面修罗,他只是置之一笑,看起来他是淮南王的左膀右臂,似乎是在为淮南王铲除异已,其实阴阳颠倒中,倒不如说他是在为宁帝拔除贵族势力,扫清道路。

长乐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们在密室商定时,明相说了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便让他们狗咬狗,陛下只管坐享其成。”

于是况宁装出被震慑住的模样,日日借酒浇愁,外头都传他这个少年天子到底被唬住了,淮南王与太后更是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得意忘形,掉以轻心。

原本局面都如他们所料,却没想到不知哪传出的风声,说他对容妃旧情不忘,连带着对相府手下留情。

多疑的淮南王坐不住了,似笑非笑地软硬兼施,硬是逼着他带兵踏上了相府。

火把通天,重重包围中,事情演变到最后,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在淮南王炯炯的目光中拔出剑,手却颤得厉害。

就在那僵持不下,气氛越发诡异的时候,他手中剑还未刺向明相,那个老人已经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撞在他的剑上,血溅当场——

“窃国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老相爷的嘶声厉喝中,所有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他与相爷相隔甚近,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他一剑刺死了明相,明相死不瞑目。

没有人发现,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眼里,老人眸中写满了多少的寄予,不能功亏一篑,绝不能!

满天星月无光,冷风肃杀,他硬生生咽下热泪,抽剑转身,鲜血溅了半边脸,在淮南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所谓旧情不忘,纯属无稽之谈,还请王爷明鉴!”

十四

长月当空,风声悲鸣,刀剑喑哑,以锋芒的最强音祭奠了淮南王时代的终结。

端木羽却站都站不稳了,捂住心口汩汩流出的热血,眼前发花。

方才的奋战中,他被淮南王养的死士偷袭得手,此刻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

好多人围了上来,好多声音在耳边响起,推开满脸急色的况宁,他拔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我要见她一面,再见她一面……”

错乱的脚步,撕心的痛楚,端木羽咬着牙,踉踉跄跄地直奔元芜宫。

宫外把守着虎骑营的人,一见到端木羽大惊失色,“将军,你怎么了……”

端木羽一把推开搀扶,直直越过他们,按住心口,径直朝冷宫深处而去。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他身子踉跄间,恍惚看见那年初上战场,明容倚在门边,晨光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她轻轻开口:“夫君,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回来。”

明容,明容……

他回来了,他再也不离开她了,他要告诉她,他有多爱她,比她想象的还要爱……

当浑身是血的端木羽终于挣扎到内室,伸手触碰到那个纤秀的背影时,他才从后面将她紧紧搂住,还来不及开口,腹部便一痛——

一把木剑狠狠地刺入他的腹部,握剑的手苍白而瘦弱,不住颤抖着。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端木羽只对上明容转过身的那双眼眸,爱恨交杂着,浓烈到了极点的情感。

明容仰面望着他,一下抽出木剑,脸上沾了血,挂着疯疯癫癫的笑:

“夫君,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杀了爷爷,你去陪爷爷好不好……”

他瞪大了眼,抽搐着身子想开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抚上明容的脸颊,明容却向后一避,对着他吃吃一笑,状若疯癫:

“你是谁?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我的夫君……不,你没有他好看,我要撑着小舟去找他了,不然他会生气的,你如果见了就告诉他,我在找他,一直在找他……”

血泪混杂着少年的脸孔,无数画面闪过端木羽的脑海,九岁时裹在狐裘里的明容,十二岁时去虎骑营拦在他身前的明容,十四岁时发梦魇安抚他的明容……

那夜的月光美得像在梦里,少年少女的对话恍如昨日。

“我母亲家乡有一种说法,地上死了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你说我能找到他们吗?”

“能的……那等我死了后,夫君也会去天上找我吗?”

倒下去的最后一眼,端木羽含着笑,只看见明容手握的那把木剑上,被血染糊的那一句,他曾亲手刻下的——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十五

阳春烟景,最是迷人。

东穆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光明媚,处处生机盎然。

这是宁帝除奸王,平乱党,建立太平盛世后的第五年。

民间对这段传奇津津乐道,说书人的段子里总少不了飞翎将军、老相爷、卧薪尝胆、与虎谋皮这些字眼,当年惊心动魄的一段帝国风云,如夕阳爬上屋顶,早已在岁月长河中慢慢平复下来,化为人们心中久远而景仰的历史……

却有一个人,在这段历史长河中,忘记了一切,恍若重生。

那年的大动乱里,明容醒来后便失去了所有记忆,但好在人没事,把一直守在床边的况宁引得又哭又笑。

许是过往太痛苦,许是端木羽在天有灵,纷纷扰扰过后,最终以这样的方式赋予明容新生。她接过自己的孩子,眨了眨眼,难以置信,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那是况宁许久不曾见过的笑。

他湿润了眼眶,只在心中喃喃着,忘了也好,忘了就能从头开始,前路还那样漫长,他会牵紧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这也是天上那位故人渴盼看到的吧。

密布的乌云终是散去,阳光下,东穆迎来了一个河清海晏的崭新盛世,而况宁与明容也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

明容在同年被册封为后,孩子赐名羽,况羽,况宁亲自勾上朱笔,盖上玉玺,东穆宁帝的小太子就此诞生。

一晃五年,江山大定,边陲小国无不心悦诚服,宁帝之名传颂四海,明容亦得贤后之称,帝后之情日益甚笃。况宁时常一手执明容,一手执太子,于黄昏凉亭中同桌共餐,无外人打扰,宛若市井中平凡祥和的一家人般,其乐融融。

明容曾问过况宁为何给孩子赐名羽,况宁斟了一杯酒,但笑不语,只望向长空,遥敬故人。

他说,惟盼天高辽阔,羽儿展翅高飞,不负……那人所愿。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清晨,况宁牵着明容的手,一步一步踏入东穆皇陵,见到了他口中的“那人”。

墓碑上只得飞翎将军四个字,年年岁岁,白骨黄土,朝着皇宫的方向,安静守护。

明容偏过头,问:“他是谁?”

况宁笑了笑,伸手将明容揽入怀中,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轻轻开口:

“是你的一位故人,也是我的一位故人。”

风乍起,拂过衣袍,撩动发梢,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相互依偎,走向了朝阳升起的前路。

爱有小爱,可以举案齐眉;爱有大爱,我在万人中,仰望你在万人上。

风声飒飒,明容心头一动,仿佛随手翻过泛黄的书页,于模糊不辨的记忆里,很多年前,有一道目光,抱剑立于窗下,曾淡淡皱眉,看她在铺陈开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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