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大漠时,连华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外头是滚滚黄沙,而她的梦中却全是那张芝兰玉树的脸。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宫门处,归漠寒领着军队将要离京,她就坐在那即将驶往远方的马车里,心如死灰。
不知洛槐英向归漠寒说了些什么,马车停下,他们在长亭两两相望。
他竟是来为她送别,脸上的笑容苍白而无力:
“人定终究不能胜天,从前是臣愚蠢了……前路茫茫,往事如烟公主只当梦一场,莫再记挂了。”
个中隐情她已不愿去猜想,她只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枯涩的眼眸早已流不出泪,轻轻的一句话飘渺在风中。
“是否连华没用,已被太傅置如废棋了。”
话音刚落,洛槐英猛然抬起头,身子一颤。
她努力弯起嘴角,将最残酷的真相当作最平静的事实,缓缓揭开。
“我早该想到的,所谓的风花雪月通通都是假的,我本来就不该奢望你的真心,难为太傅为了一个容易控制的储君,对着我这张丑陋的脸看了这么多年……却终归是我不争气,无法实现太傅的皇图霸业,被弃如敝帚也是应该的。”
风吹过洛槐英的发梢,他眸中变幻莫测,许久的静默后,却是一笑,像是坦然了一切,拂袖拱手:
“既然如此,便恭喜公主大梦初醒了,此后一别,山水不相逢,惟愿珍重。”
那一定是她听过最无情的道别,她说出那番话,其实多希望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怕他承认,却更怕他骗她。
所幸,这一回,他没有骗她了。
也无需再骗她了。
雪花纷飞,仿佛还是昨日,他撑伞遥遥而立,却到底物是人非,擦肩而过,从此,山水不相逢。
边关的夜晚寒冷而漫长,总叫连华捱得辛苦。
因归漠寒要为祖母守孝三年,他们的大婚也将推迟三年。
初闻这个消息时,连华松了口气,却紧接着在心中嘲笑自己,不过早与晚的事情,还在期盼些什么?
将士们对连华的到来并不表示欢迎,在他们眼中,连华不过是逆贼之女,她父亲效命的华国,更是早在那年宫变事败后,由苏瑶女皇御驾亲征,一举歼灭。
说是公主,倒不如说是苟活的乱党余孽。
故而众人愤愤不平,觉得连华配不上他们英明神武的大将军,脸上还有道疤,女皇要送也该送个血统纯正,美貌端庄的来。
闲言碎语传到连华耳中,只是对镜抚过脸上的疤,苦涩一笑,倒是归漠寒顶着一脸的大胡子来找她,欲言又止。
“有些东西……公主别放在心上……”
他显然从没安慰过人,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只在最后踏出门时,挠挠头才似想起来意,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脸上多道疤没什么的,我行军打仗,身上落下的疤痕数不胜数……我只记得,那夜新年庆宴上,公主坐在我旁边,侧脸以对,回眸看了我几眼……笑得很好看。”
八
当连华为归漠寒一点点剃掉胡须,露出整张脸时,她几乎不敢相信。
古铜色的肌肤,眉清目秀的五官,若再白一些,归漠寒简直秀气得能去都城最大的舞坊跳舞。
一听到连华的评价,归漠寒哀嚎一声,叫苦不迭,看着满地的胡子心痛不已,后悔得差点捶胸顿足:
“所以才要留胡子呀,都怪公主的好奇心,这下可如何是好!”
连华举着刀片,只见归漠寒捧着那堆胡子欲哭无泪,十足的小孩子模样,她绷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正痛心疾首的归漠寒听到她的笑声,抬起头,清秀的一张脸定定地望着她,忽然开口道:
“公主……还是笑起来好看。”
连华的脸霎时绯红一片,不敢再望归漠寒。
外头大漠黄沙,风拍窗棂,一下又一下,却已不是来时的荒芜绝望。
第二年深秋,大渝进犯,战争一触即发。
连华的才能在这时显露出来,她对着战略部署图挑灯奋战了几夜,熬红了双眼,研究出了一种阵法,专克大渝铁木兵的鱼鹰阵,归漠寒如虎添翼,一鼓作气,将大渝打得措手不及。
庆功宴上,连华位居首座,所有士兵望向她的目光都不再是轻蔑与嫌恶,她身着戎装,脸上那道浅疤在火光的映照下,别具一番英气,眸中更是光芒闪烁,同刚来时的柔弱无助判若两人。
酒香弥漫中,大伙唱着笑着,围着篝火起舞欢闹,不知谁起了头,叫一声将军,又叫一声公主,将归漠寒与连华撞到了一起,团团围住,囔着百年好合,要讨喜酒喝。
声声起哄间,连华两颊酡红带醉,看得归漠寒舌头发紧,大家闹着要他向公主说句情话来听听,归漠寒张了半天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
“等过了孝期,我们就成婚,日后……日后你给我剃一辈子胡须好不好?”
话一出,满堂大笑,连华又羞又恼,作势去揪归漠寒新长出的胡茬,身子却一个不稳跌到了他怀中,那双强劲的臂弯赶忙将她圈住,挣也挣脱不得,她晕晕乎乎间,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得他那强有力的心跳声,自胸膛猛烈传来,悸动了她整片心。
第三年开春时,归漠寒的孝期将近,众人期盼已久的大婚终于开始筹办,却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中,两个不速之客来到了边关。
竟是采音公主与太傅,不,是王夫洛槐英。
他们来得很隐秘,并未大肆声张,只得一干亲兵护送,却带来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消息。
原来是苏瑶女皇病重,卧床的日子里不知想通了什么,极其渴盼地想见一见连华,嘱托他们在她寿辰前亲自将连华带回都城。
再遇故人,连华淡然如常,只一袭飒爽戎装站在归漠寒身旁,笔挺锋利的气质与他如出一辙。
她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只转过身,不疾不徐道:
“我与漠寒再过几日就要成婚了,等饮了交杯酒后,就随你们回去面见母皇。”
说着又笑了,回眸似有若无地瞥过脸色煞白的洛槐英,语调不明:“三年都过去了,也不差这几天了吧。”
九
就在洛槐英与采音公主住下来的当夜,意外突发。
军中粮草莫名被烧,一片混乱中,连华不见了!
归漠寒急疯了,找了整整一夜,却在天方既白时,看见连华衣衫凌乱,失魂落魄地回了营帐。
她身子不住颤抖着,见到归漠寒的那一瞬几近失控,哆嗦着嘴皮子泪流不止:
“漠寒,我……我不能嫁给你了……”
冷风肆虐的黑夜里,她被人掳走,在一处破庙里烙下了此生最凄惶痛苦的回忆。
那些人压在她身上,疯狂撕扯她的衣裳,她吓得拼命挣扎,脑袋却越来越沉,无尽的黑暗中,她只感觉到一股贯穿身体的痛楚……
等到醒来时,破庙空无一人,她手脚酸涩不已,只看见身下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
是沙漠里的一帮走马贼,连华这边才回了军营,那边已经传出风声,大放厥词,说公主的滋味果然不同凡响,归将军将他们逼入沙漠腹地又有何用,他们照样能办他的女人!
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边关,连华缩在浴桶里,氤氲的热气间,她几乎要将身上的皮搓破。
归漠寒已经带兵去剿灭马贼了,她从没见过他那样可怕的模样,喉头嘶吼着,跨马扬枪,血红了眼似头猎豹。
一遍又一遍搓洗着身体,连华死死咬住唇,泪如雨下,门却在这时忽然开了,一道人影走进,连华惊恐抬头,赫然正是笑得狠毒的采音!
她一字一句开口,击碎了连华最后一根心弦:
“我与王夫合送的这份新婚贺礼,不知姐姐可还满意?”
被强硬带回都城时,连华甚至还来不及向归漠寒道一句别,她如犯人般被对待着,冰冷的链条缚住了手脚,一路上关在马车里,不得自由。
人像沉在了水底,浑浑噩噩中,耳边只不停回荡着:
“不知母皇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想把帝位传给你这贱人!我倒要看看,一个失贞的帝女,凭什么和我斗!”
恶狠狠的声音中,采音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或者说是——洛槐英的狼子野心。
连华远赴边关的这三年里,都城风云变幻,洛槐英成为采音的左膀右臂,助她当上了储君,势力根深蒂固。
但谁也没有想到,苏瑶女皇病倒后,竟记挂起了自己那个远在大漠的女儿,还在一次病重时口出胡言,被侍奉在旁的采音听见,大惊失色。
叱咤风云一世的女皇泪湿枕巾,喃喃着亏欠了连华甚多,口口声声叫着女儿别走,她会好好补偿她,甚至要立她为新皇……
采音怎甘心就此放手,立刻与洛槐英商计,开始着手布局,他们一面暗中联合四路诸侯,一面赶到边关带回连华。
女皇想见女儿,好啊,他们便让她见一见饱受玷污的女儿,在极重血统的东穆,一个失贞的帝女是再没资格竞争皇位的了!
更别说他们还做了万全准备,集结各路人马,撤换深宫守卫,最后以连华为饵,调归漠寒进京,将苏瑶女皇的势力一网打尽。
女皇寿辰之日,便是采音发动宫变,夺权争位之时!
山雨欲来风满楼,东穆的天即将变色。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女皇信任有加的太傅,洛槐英。
在抵达都城的前一夜,他端着食盒,上了马车,解开连华口中的棉布,喂了她一碗粥。
粥是采音准备的,她找了许久才找到这味至毒,能叫人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先暂时以此控制连华,待到“物尽其用”后,肠穿肚烂的死法更是采音喜闻乐见的。
洛槐英眉眼淡淡,一勺一勺喂着不能动弹的连华,手指修长,眉目如画,依旧是那年雪地里不变的风华。
连华满脸是泪,眸中的恨意骇人,洛槐英却恍若不见,还是似从前那样,对着她温柔笑出:
“公主莫如此瞪着臣,谋划了这么多年,殚精竭力,如履薄冰,能够得偿所愿,臣自是欢喜不胜的。”
十
苏瑶女皇寿辰的那一夜,宫廷之内,血色滔天。
连华被关在冷宫深处,门外重重把守。
烟花在头顶绽放,转瞬湮灭,带来一片死亡的气息。
外头金戈铁盔,兵甲声急,归漠寒带兵赶来相救,被四路诸侯的人马团团包围,这场宫变几乎染红了半边天。
连华不停挣着铁链,肝肠寸断,却被堵住嘴,喊不出一句话。
她眼前画面闪烁,尽是归漠寒那张古铜色的脸,大漠苦寒,他们相伴相依,并肩作战,度过了无数日夜,他还说要她为他剃一辈子胡须……
像做了好长一场梦,等到梦醒时分,苏瑶女皇的时代已彻底终结——
殿门大开,洛槐英一袭银丝铠甲,满身血污,按着剑跨步兴奋走向连华。
短短一夜,东穆已是改朝换代,掀开了新的篇章。
连华缩在角落里,挣扎得几近虚脱,当那几个人头扔到她脚下时,她身子一震,瞳孔皱缩。
“连华,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
洛槐英解开她口中束缚,激动地搂住她,泣不成声。
连华却只安静了片刻,下一瞬,她尖叫着推开他,踉跄地扑向地上的人头——
血淋淋的三个人头,分别是死不瞑目的苏瑶女皇、面庞发紫的归漠寒……以及至死都难以置信的采音公主。
连华一把抱住归漠寒的人头,泪水肆虐,撕心裂肺:“漠寒!”
她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扑向洛槐英,凄厉长啸:“你这杀人凶手,你杀了我母皇,杀了我夫君,夺了我施氏皇位,我要你血债血还……”
洛槐英紧紧按住她,更咽了喉咙,一字一句嘶声道:
“连华,那不是你母皇,也不是你夫君,更不是你施氏皇位,你是卫希之女,是华国人,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与虎谋皮,埋伏了这么多年,付出了多少代价,终是等到了复国这一天,你知不知道!”
十一
探子卫希,以身犯险,深入东穆,却还是未能挽回华国破灭的命运。
华国皇室尽皆被诛,却有一人,在侍卫们拼死护送下,逃出了彼时的少年将军,归漠寒之手。
那人便是卫英,在战火中唯一幸存的华国六皇子,于国破家亡后辗转进了东穆皇宫,与虎谋皮,成了太傅洛槐英。
卫希是卫帝培养的七十二地煞之首,忠心耿耿,蒙赐皇姓,卫英小时候见了他都得叫一声“卫叔叔”。
就是这位卫叔叔,十六年前,事败泄露,被处以极刑五马分尸,惨烈牺牲。
当时苏瑶女皇临盆不久,卫希的刑罚是大臣们齐力决定的,她全而不知,等到醒来时,她天崩地裂,不惜前往乱葬岗疯狂地挖尸骨。
他骗她,背叛她,甚至想杀她,可有什么办法,她还是不想他死,还是宁愿将他永远留在身边——
“我喜欢你,你跟我走。”
那年月梧花下,她一眼相中了他,从此万劫不复。
他却根本没爱过她,他在华国早有家室,她为他生下帝姬,那边却也在同时生下一女。
可老天爷多么不公平,帝姬孱弱,刚生下没多久便早夭了,苏瑶女皇一时间丧夫又丧女,饱受打击。
她灭掉华国,抢来卫希的另一个女儿,恨不能掐死!
但指尖却在婴孩脖颈处堪堪停住了——
她蓦然收回手,捂住脸,嘶声恸哭。
,就此而生。
即使是华国余孽,她也要留下她,只因为她是卫郎的唯一骨血。
连华在七岁那年误闯宫殿,差点被她抽死,还好洛槐英阻止了下来,她后怕地吓出一身冷汗。
她对连华又爱又恨,爱她那张脸,也恨她那张脸,可如果连华死了,那卫希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丝痕迹,留给她的最后一丝念想,也就通通消散如烟了。
终于下定决心,将连华赶去了边关后,苏瑶女皇整夜整夜地失眠,她原本以为如此就能斩断前尘,彻底放下,可到头来她却发现,有些牵绊早已深入骨髓,与血肉相融,根本放不下!
心事久压成疾,她终是一病不起,却在这时,得到一个惊天秘密——
她的女儿没死,她和卫希生的女儿没死!
是一位老宫人不慎泄露,顺着蜘丝马迹查下去,竟查回了十六年前。
老宫人受卫希恩德,瞒天过海,以一具死婴换出了小公主,悄悄送回了华国。
卫希不愿将华国血脉留在东穆,却没想到兜兜转转间,他与苏瑶的女儿还是留在了东穆,而他的另一个女儿才是真正地早夭。
得知真相的苏瑶女皇又哭又笑,连华,连华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竟然曾还想掐死她!
这么多年的错待,这么多年的亏欠,苏瑶女皇悔恨莫及,气急攻心,病情急转直下,在病榻上浑浑噩噩地说起了胡话。
这胡话恰巧就被采音听见,埋下了宫变的种子。
可那时的采音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那场宫变的最大赢家不是别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枕边人,洛槐英,不,是华国六皇子,卫英!
他从埋伏进东穆的那一天,就立下血誓,抛却了一切,只为复国!
错综复杂的前尘旧事里,他也不知连华乃女皇亲生,他只知连华是卫希之女,而卫希是为他华国壮烈牺牲的,连华是华国血脉,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她!
于是他教她天文地理,兵法帝策,有意将她培养为储君,可一串扇珠却将他所有幻想打破。
看着连华红肿的两颊,他心如刀割。
他那时才知自己的天真可笑,他被逼上绝路,才知自己原先所想的那条路根本走不通,也许他需要换另一种方式来保护她,即使那种方式残酷而无情,会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但那已是他退无可退的绝境之下的唯一选择了。
他转而投向采音,“抛弃”了连华,开始一段漫长而艰辛的复国之路。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煎熬,连华在大漠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他都密切关注着,那时归漠寒尚在孝期,他告诉自己,他有三年时间,他不会让连华嫁给别人的,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他们的灭国仇人!
他步步为营,开始借助采音谋篇布局,他想着等到三年后,他要收复河山,风风光光地从大漠接回连华,执她之手,君临天下。
可事情出了点偏差,苏瑶女皇忽然想见连华,要他们从边关将她带回。
采音咬牙切齿,心狠手辣地定下了“帝女失贞”的歹计。
她将事情交给他去处理,似笑非笑地想看他是否不忘旧情,他不动神色,欣然应下,开始着手安排。
谁也不知道,他与沙漠中的那帮走马贼达成了怎样的交易,那夜破庙,采音立于暗处,嘴上挂着残忍的笑,眼睁睁看着那几个马贼撕扯着连华的衣裳。
采音满意离去,下面的“好戏”却没看到。
人一走,他便从暗处现身,那几个马贼向他点头致意,齐齐掠出窗外,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只留下昏迷不醒的连华。
戏要做足全套,他伸手摸向连华的脸颊,呼吸急促,按捺不住刻骨的思念,一时也意乱情迷起来……
就这样,连华失贞,却不是失身于那几个马贼,而是失身于他。
纠缠的暗夜里,他搂紧连华的身子,在心中发誓,他一定要夺回山河,此生绝不负她。
十二
卫帝又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依旧是那身嫁衣,哀怨的眼眸望着他,凄然一笑,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血红的嫁衣在半空绽放成了一朵红鸢花。
即使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但他们之间仍是回不到最初了。
他立她为后,她假意答应,却趁他不备奔上城楼,在烈烈大风中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你尚有故国可寻,我却早已无家可归。
然后纵身一跃,彻底解脱,只留他目眦欲裂,一声撕心裂肺的“不”!
那一年的华国元始,卫英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