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越的声音很大,围观的学生们纷纷变了脸色,当即就有几个女弟子站了出来,为魏于蓝抱打不平:“如果魏少傅都脏的话,那某些老鼠岂不是一身阴沟味,臭得十条街都能闻到?”
她们俱是显贵之女,也不忌惮秦之越的侯爷身份,将秦之越围着你一言我一语,逼得节节败退,狼狈而逃。
走在前方的魏于蓝,将身后一切都尽收耳底,却一言未发,漆黑的眸中也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只是忽然牵住了龚清漪的手,紧紧相扣,缓缓道:
“清漪,我上次与你说到的麒麟择士,你考虑好了吗?”
麒麟择士,是魏于蓝精心筹划多年的一套纳贤之法,一年一度,广纳天下有才之士,无论寒门贵族,不凭血统身份,只以学问人品录之。
龚清漪与他的想法自然是不谋而合的,但却有些担忧:“这套法度能在书院推广开吗?一旦施行,可是动摇了大梁多少年的贵族……”
“所以才要徐徐渐进,并且换个说法。”暗室中,魏于蓝指向桌上的笔记,道:“麒麟择士,并不是削弱贵族势力,相反是为贵族输送血液人才,扩充实力,大梁贵族子弟依旧享有特权,只是分出一定名额予天下寒士,选拔出其中的翘楚,待这批人学成之后,便可效力于贵族,循环不息,加固贵族地位,国家也将蒸蒸日上,生机绵延不断。”
龚清漪听得入神了,看向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难掩惊叹:“这些……都是你写的?”
魏于蓝点头:“不错,这几年来我删删减减,已臻完善,若能施行,于国定是幸事一件。”
“原来,原来你曾经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些?”
龚清漪抬头,满是惊喜钦佩,魏于蓝笑了笑,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只是他的第一步,但只要能打开一个豁口,后面的路便好走多了,他的同行者也必然会越来越多,直到那一天,才算真正的功德圆满。
他不为一己之私,所谋的,只是天下寒士的一线机会,一线能与贵族平起平坐,改变命运的机会。
(七)
魏于蓝希望龚清漪能同他一起游说书院学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龚清漪依偎进魏于蓝怀中,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你知道吗?我曾经同父亲说过,你日后必成大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知道自己不会赌错,而你,果然也没有令我失望。”
魏于蓝揽住龚清漪,一时感慨万千:“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进,共襄志同道合之事,乃魏于蓝三生有幸。”
游说计划这便浩浩荡荡地展开了,到了此刻,魏于蓝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和好名声便派上了用场,等到一轮游说完毕,书院已经有一大半学子站到了他那边——
这个时候却跳出了一人,打破了整个计划。
那便是龚清漪的父亲,顽固守旧派的领头人,龚太傅。
书房里,龚太傅声如洪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真当打着巩固贵族的幌子,就能欺瞒过所有人吗?”
魏于蓝垂手而立,一言未发,任由龚太傅指着他鼻子怒喝道:“你现在是哄得那些王孙贵女团团转,让他们个个对你推崇不已,支持你这荒谬的变革,等假以时日后,他们发现上了当,你会有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祖宗之法不可变,寒门就是寒门,贵族就是贵族,萤火不可与日月争辉,你不要再异想天开了!”
门外的龚清漪听得心惊肉跳,许久,里面传来魏于蓝平静的声音:“我不也是寒门子弟吗?师父也认为我不如他人吗?”
“你是你,是魏于蓝,是我龚家的乘龙快婿,怎么能一概而论!”
“可寒门不会只出一个魏于蓝,况且……”
“啪”的一声,有什么重重砸在了脑袋上,粗暴地打断了争论,龚清漪吓得赶紧推开门,只看到龚太傅拿着一方砚台,目眦欲裂:“滚!你给我滚!”
鲜血自魏于蓝头顶流下,他背脊挺直如竹,一动未动,目视着龚太傅,依旧一字一句:
“寒、门、不、会、只、出、一、个、魏、于、蓝。”
“你!”龚太傅提起砚台还要再砸,龚清漪赶紧上前拦住,她泪眼朦胧,抱住魏于蓝就往门外拖,“先别说了,我去给你上药……”
“你要再同他一起胡闹,就给我滚出龚家,我龚家丢不起这个人!”
龚太傅在身后怒声吼道,魏于蓝的脚步一顿,不顾龚清漪的拉扯,转过身,遥遥望向龚太傅,一张满布血污的脸,在灯下忽然笑了。
“师父,假以时日,不是那些学生发现受骗了,而是大梁已经摈除偏见,寒门贵族济济一堂,共同为国效力,不分彼此,你敢与我赌一次吗?”
(八)
说赌就赌,龚太傅似乎与魏于蓝杠了起来,他也开始四处游说学子与背后的家族势力,还提出约定日期,举行一场书院内的公投,想用这种方式快刀斩乱麻,将魏于蓝那点刚刚萌芽的变革之火掐灭在摇篮中。
一夕之间,变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拦,即便学子们再想支持魏于蓝,也拧不过家中长辈的授意,不知不觉里,局势已经完全倒向了守旧派那边。
夜风呼啸,屋里又黑又冷,魏于蓝坐在窗边月下,久久未动。
他头上的伤还未完全好,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龚清漪提着药箱轻轻走了进来,一时有些无法适应屋中的黑暗:“为什么没点灯?”
窗下那道背影一颤,将手中木匣一盖,掩入袖中,嘶哑着声音道:“我,我想静一会儿。”
龚清漪毫无所察,只是缓缓走近,坐在了那道身影旁,靠在他肩头,泪水无声滑落。
“无论公投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等到事情一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魏于蓝没有动弹,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他怔怔地望着虚空,好半天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下定决心般,猛地揽过龚清漪,将她往床榻上一推。
帘幔飞扬,暖香缭绕,魏于蓝仿佛饮醉了般,胡乱地吻着龚清漪,一边还伸手去解她衣裳,唇齿间溢出不明的呓语:“好,我们成亲,你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我会成功的,你信我……”
龚清漪从未见过魏于蓝如此失态的模样,她一惊之下就想坐起,却被那只手又大力按了下去。
“别拒绝我,我其实很怕,很怕……”
龚清漪在灼热的吻中喘息着:“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害怕你……”魏于蓝忘情地深吻着,后面两个字模糊不清,龚清漪也没听明白,只是双手渐渐软了下去,不再挣扎推拒。
一夜飞蛾,一夜沉沦,一夜相拥而眠。
后来很久之后,风雪漫天,龚清漪赤着脚一步步踩在雪地中时,再回忆起那一夜,才恍恍惚惚地察觉过来,那两个字大概是——
恨我。
害怕你,恨我。
初冬十月,朔风渐起,一桩贪墨案震惊朝野。
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素来刚正不阿的朝中巨儒,龚太傅,而揭发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乘龙快婿,竹岫书院最年轻有为的少傅,魏于蓝。
这桩案件在坊间掀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无不议论纷纷,据说那证物是一颗夜明珠,乃朝中一位官员私赠给龚太傅的,原本同僚间交好,登门送礼不算什么,但坏就坏在那位官员犯了事,早已被处死,而他犯的事也不是普通的事,而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是的,那位官员正是一名武将世家,龚太傅还曾在朝上为他求过情,说过话,当今陛下最为忌讳的就是四个字,文武勾结,如今连龚太傅的“女婿”都站出来指认了,当下他再不疑有他,大笔一挥,将龚家满门打入了天牢,除却一人——
魏少傅的未婚妻,龚家四小姐,龚清漪。
因魏少傅检举有功,为了未婚妻特意向梁帝求情,梁帝网开一面,只判了龚清漪游街百日。
但有时候,活下来比死还要痛苦。
龚家满门抄斩的那天,龚清漪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散下的长发笼罩住她整个身子,听到魏于蓝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才一点点抬起头,苍白的面孔对着他一笑,一字一句,声如鬼魅。
“那天在房里,你没有点灯,不是你心神不宁,只是因为,你当时正在看你袖中……藏着的一颗夜明珠吧?”
(九)
龚家倒了台,变革的最大阻力也没了,剩下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魏于蓝在书院的声望被推至顶点,只等公投之日的到来。
但他直到这时才发现,还忽略了一个人。
龚清漪游街第一日,赶去的他被秦之越一拳打翻在雪地里,“你这畜生欺师灭祖,忘恩负义,怎么还有脸来?!”
他吐出一口血水,在龚清漪木然的目光中,强压下心头悲怆,狠狠推开秦之越,面向周遭百姓高声道:
“贪墨误国,生民堪忧,小家与大家之间,魏某问心无愧,义无反顾,择其二而百死无悔。”
慷慨激昂的陈情中,百姓们一片叫好,纷纷簇拥上来,而秦之越则吐出一口唾沫,扭头跟上龚清漪,陪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了雪地中。
透过人群,魏于蓝看着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寒风掠起他们的衣袂发梢,他眸中忽然就升起了水雾,想拔腿追上,却又一动不能动,只能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为国为民,百死无悔……”
有了秦之越的忽然插一脚,原本定好的格局又被改变,他不知哪来的毅力,抛下侯爷的尊严,一家家亲自登门拜访,硬是生生拉拢了书院一半的人,使场面又呈势均力敌之势。
在公投前最后一夜,龚清漪也终于刑满百日,脱离了戴罪之身,魏于蓝将她抱回府中,打来热水,亲自为她洗脚。
那双脚伤痕累累,魏于蓝一边洗,一边有什么掉在了盆中,漾开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更咽:“清漪,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你相信我,我会马上和你成亲,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未来……”
哐当一声,龚清漪一脚踢翻了水盆,热水溅了魏于蓝半边脸,他长睫湿濡,一动未动,雾气氤氲中,龚清漪幽幽一笑,长发散落肩头。
“魏于蓝,你以为我们还能成亲,还会有未来吗?”
轻轻渺渺中,她凑近他,陡然发出一声尖叫:“你凭什么?”
她状似疯癫,不顾一切地拍打上去:“魏于蓝,你凭什么?我恨你,我恨你……”
却是打着打着,她忽然捂住脸,崩溃恸哭:“你这个魔鬼,你毁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宁愿从没遇见过你,你还我龚家二百零六口命来!”
一片狼藉中,魏于蓝再也忍不住,起身一把按住龚清漪,死死将她抱入怀中,她却在一阵剧烈的挣扎后,倏地顿住了,贴近他耳边,诡异一笑:
“不,忘了告诉你,应当是二百零七口命,因为,我还怀了你的孩子,但是,没了。”
魏于蓝身子一震,霍然抬首看向龚清漪,她纤秀的手抚上腹部,笑意深深:“游街第一日,我晕倒了,秦之越抱我去看大夫,大夫说,我幼年受寒落下过病根,如今再次刺激之下,身子受不住,孩子便没了,我亲眼看着他从我的身体里流出,化成一滩血水……”
“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龚清漪吃吃一笑,魏于蓝盯着她,久久的,抱住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龚清漪却尖声长笑:“我恨你,你去死吧,去死吧,陪我龚家人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吧!”
(十)
冷风呼啸,雪满长空,公投这一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魏于蓝站在高台之上,紫袍玉冠,俊雅端方,除却眼底的一点血丝,没人能看出他有任何异样。
书院分为两派,台下各站一边,每人手持一枚玉牌,上台投入不同的箱中,右面支持麒麟择士,左面反之。
秦之越遥遥望着魏于蓝,眸含挑衅,魏于蓝却透过风雪看向远方,眉目苍白静穆,一人又一人上了台,当这场特殊意义的公投结束后,竹岫书院的殷院首把两边的玉牌尽数倒出,一一清点完毕,面向众人蹙眉宣布——
“票数一样,毫厘不差。”
短短八个字,满场哗然,魏于蓝终于在今日第一次有了反应,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桌面,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不对,票数不可能持平,除非有人弃权……”
“没错,的确少了一票。”殷院首沉声道,望向众人:“谁未投出玉牌,请自行上台。”
他接连喊了几遍,人群中都未有人站出,场面一片混乱之际,风雪尽头却忽然传来一声——
“最后一票,在我这里。”
众人齐齐望去,飞雪之中,一道纤秀身影步步走近,秦之越失声道:“清漪!”
龚清漪脱下了一身缟衣,换上了少女时最爱穿的一袭红裙,整个人雪肤墨发,美得清雅不可方物。
她与台上的魏于蓝四目相对,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她不是来投最后一票,而是雪中赴约,来做他的新娘。
魏于蓝不禁泪眼模糊,上前一步:“清漪。”
龚清漪轻轻摸出怀里的玉牌,当着众人的面,对魏于蓝讽刺一笑:“你猜,你殚精竭力行至今,与我父亲那一赌,究竟是你赢,还是他赢呢?”
她话一出口,满场便炸开了锅,所有人几乎都已经看见了结果,秦之越更是笑得快意无比:“清漪,快让魏少傅求仁得仁,不负生平所为!”
魏于蓝身子轻颤,泪光点点,“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不会怪你,这一生,是我负你。”
龚清漪扬唇一笑,手中玉牌伸向左面,“你知道就好。”
所有人倒吸口冷气,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龚清漪却轻巧一转,将玉牌投入了右面箱中,清脆一声,尘埃落定。
“但是,你负了我,却没负青云之志。”
麒麟择士,通过了。
满场静了静,紧接着爆发出欣喜若狂的欢呼,所有学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包括那些投了反对票的,他们不过是受了家中长辈牵制,心底深处仍是站在魏于蓝那边,唯独秦之越煞白了一张脸,震惊难言。
台上的龚清漪投完后,却凄然一笑,像用尽了毕生力气般,身子一软,滑倒下去。
“清漪!”
魏于蓝手疾眼快地将她接住,变故陡发,所有人失色围上前来,秦之越更是两步跃上高台,却见到龚清漪在魏于蓝怀中,口吐鲜血,眸光涣散。
“魏于蓝,你曾跟我说,自古变革,必有流血牺牲,谁也无法例外,我从前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风吹过她的长发,她颤巍巍举起腰间的果子酒,笑得还如多年前一般。
“原来果子酒加了断肠草,味道是这样的,比那年我在马厩里递给你的还要甘甜,可惜,我以后再也喝不到了,我终于可以去见父亲和族人们了,但他们,一定不会原谅我,我上了黄泉还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总说你很怕,其实我才怕,从小到大,从没那么怕过……”
血不断汩汩流出,魏于蓝慌了神,用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反沾得自己满脸血污,“不,不,你别走,别走,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永远不会了……”
他身子从没颤得这么厉害,龚清漪却轻轻抬起手,一点点抚过他的脸颊。
“做人真苦,下辈子,我想做只鸟,天南地北再无牵挂,魏于蓝,你说好不好?”
最后一字落下时,那只纤秀的手也倏然一垂,魏于蓝身子一震,嘶声恸哭:“不!”
他终是彻底崩溃,在风雪中搂紧怀中人,像一下又回到昔年马厩中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般,哭得肝肠寸断,天地喑哑。
(十一)
来灵堂拜祭的最后一个人,叫作宣名初,他正是当日来书院求学,却被无情逐出,宣太傅的那位家乡人。
谁也不知道,后来魏于蓝私下有去找他,将他安置在了城郊一处别院,每月往返,将书院所学倾囊相授,多年来,那院中寒士,早已积沙成塔,不下百人了。
如今风雪肆虐,灵堂中烛火摇曳,宣名初轻轻走上前,难掩心中悲痛:“魏兄,节哀顺变,路漫漫兮,你切当保重才是。”
魏于蓝坐在棺木旁,身子没有动弹,只是轻轻道:“路是还很长,不过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宣名初眉心一动,隐约察觉到什么,还想开口时,魏于蓝已经摆摆手,似乎乏了般。
当宣名初拜祭完后,准备离去时,魏于蓝背对着他,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在院落书房里留了一份笔记,你回去记得收好。”
脚步渐渐远去,灵堂里又恢复了一片寂寂,魏于蓝这才转过身,靠着棺木,缓缓滑坐下来,他望向屋外一片黑压压的天,若有所思地喃喃着:
“开了麒麟择士,后面的路,想来不难了……”
拿起手边的果子酒,他对着风雪,一点点慢慢饮下,唇角含笑:“春书冬酒,春雨宜读书,冬雪宜饮酒,清漪,你真傻,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渐渐涣散的眸光中,似乎又望见了那一年,有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还对着吊在马厩门前的他道:“我不会输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人世辗转,相识于微末,相别于皓雪,纷纷扰扰行至今,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