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几人都懂了,丹娘和杨氏纯属误会,为丹娘颜面,也或者为在丹娘面前卖好儿,这方斯年顺水推舟没有解释。
郑府尹皱皱眉,这也不能说明他不会因吃醋以及无钱为丹娘赎身而杀害赵大……正待再说什么,却听这方斯年道:“不知府尹为何拘了某来?又为何问这么些古怪问题?”
“古怪?”郑府尹道,“那赵大腊月初三晚间死在了平康坊东回北曲,你有重大作案嫌疑!”
方斯年面色一变,“那赵大为人吝啬刻薄,兴许是得罪了人才被杀的,如何扯到某身上?”
“我问你,你是否与他争赎丹娘?”
方斯年面色难看,紧紧抿着嘴。
“我再问你,你一直穷困潦倒,你身上这件桂布绵衣价值几千钱,还有脚下的新靴子,”郑府尹一挥手,衙差端上一套书来,“这是从你住所搜出的《山云亭诗集》,如此之新,如此之全,在东市书肆买,总要两万钱。你从何处得来这些钱财?”
方斯年张张嘴,又闭上。
“哼!你可别说是你卖字画遇上了什么大主顾!”
郑府尹气势如虹:“你分明就是与那赵大争赎丹娘,却又凑不够赎身钱,便起了杀心;杀人抛尸之后,顺手拿走了他的钱财,你的新衣和书便是物证;你是个书生,于拿刀杀人不甚在行,故而赵大尸体伤口处有犹豫痕迹,此为勘验之证。桩桩件件都指向你,你还想抵赖吗?”
方斯年面色甚是难看,犹豫再三,伸手探入怀中。
几个衙差赶忙上前,挡在郑府尹、谢少卿、崔少尹和周祈等人前面,喝问方斯年。
郑府尹挥手:“哼,他还敢刺杀吾等不成?”
方斯年却只掏索出一个荷包来,然后双手举着呈上。
“这是何物?”郑府尹问。
“这便是某钱财的由来。丹娘把她积攒的财物交给我让我质押典卖,再另凑些,与她赎身。我凑不齐钱,”方斯年满面愧色,“后日就是著名的山云亭诗会,府尹自然知道,那于我等士子何等重要,我用丹娘的钱买了礼物送出去,好赖混了一张入门帖子,又买了书和衣物,想着在诗会上博些声望……”
周祈与对面的崔熠互视一眼,用妓子给的赎身钱为自己博前程,嘶——果真负心多是读书人吗?
衙差拿过那荷包,先看了有无危险之物,然后放在托盘上,呈给郑府尹。
郑府尹从荷包中倒出一对银嵌绿宝石耳坠子,并一张典质文书。
“那些我算着就够了,这个是她心爱的……”
郑府尹面沉如水,挥挥手,让人带方斯年出去,然后把这荷包传给谢庸、崔熠和周祈等看。
谢庸看一看:“妓子们或会学些吹拉弹唱歌舞诗画,却不会学针黹管家,除了那些半路被拐卖的和罪臣家眷们,妓子们少有精于此道的。这荷包虽能看出是精心缝的,但仍显粗糙,当确实是丹娘的。至于那典质之物,去上面的质库查一查便知,而这些东西要辨别是否是常丹娘的,亦容易。”
郑府尹点点头。
“那方斯年不是傻的,应不会在这种一查便明了的事上撒谎,他这财物来源当是真的。”
郑府尹再点头:“还是让人去核查一下这典质之物吧。”
崔熠答“是”。
“即便排除劫财,也不意味这方斯年就没有杀赵大。他用了丹娘的钱,拿什么给丹娘赎身?若赵大来赎丹娘,丹娘绝望,把这事吵嚷出去,他方斯年可就斯文扫地了。前头他可是为了一两句话便与人动手的……”郑府尹确实是个能吏,脑子很是清楚,“且,也不能排除丹娘与方斯年伙同作案之嫌疑。他们杀了赵大,自然害怕,丹娘自然想赶紧赎身离开……”
本来因为这横空出世的荷包,郑府尹有些沮丧,这时又振奋起来,“带丹娘!”
丹娘小家女出身,做妓子也是北曲的妓子,没见过什么达官贵人,一到堂上就软了,郑府尹根本不用恐吓或诈她,便全招了——与方斯年所言一般无二。
“奴的钱便是方郎的钱,把这些私房给他,也让他少犯些愁。”丹娘道。
“这事,前次谢少卿等在平康坊问你,你如何不说?”
“奴怕家母知道……她若知道我私存了钱财,又付与方郎,定会打死我。”
听她口口声声方郎,郑府尹突然生出些恻隐之心来,若这丹娘所言属实,知道方斯年把那钱都挪用了……
然为离间他们或可早日破案,郑府尹还是道:“你可知道方斯年把这些东西典当了,花用在什么地方?”
……
然而即便再诈,也没得到他们共谋杀害赵大的证据。
郑府尹颇感失望,再挥挥手,让人把丹娘也暂时收押——目前方斯年仍是本案最大的嫌犯,而丹娘也脱不了帮凶之嫌。周祈本觉得拘押丹娘有些过了,但想到杨氏和众妓馆的手段……周祈又把嘴闭上。
周祈等因之前注意到那抛尸现场的空荷包并赵家凶宅疑云,本就对方斯年是凶手存有疑虑,所谓希望越小,失望也就越小,故而倒不似郑府尹这般失望——只是,这尸体到底是不是赵大?凶手又是谁?
崔熠自带人去查典质之物,谢庸与周祈并排骑马往回走。
看看将行至正中的日头,官员们马上就要放班了。周祈问:“谢少卿还回部司吗?”
谢庸摇头,“直接回住所吧。”
周祈犹豫了一下,她想去崇仁坊吃刘家米粉蒸肉,但似有刻意攀近谢少卿的嫌疑——之前玩笑逗弄人也还罢了,再这样,怕是要引人误会。
谢庸侧头看她。
周祈笑道:“那个,崇仁坊刘家米粉蒸肉虽是粗鄙之物,却甚合下官口味,我们这些天天吃公厨的都不挑,哈哈哈……但谢少卿高人雅致,恐怕就不爱了。下官与少卿既然同路,不邀约似说不过去,邀约嘛,又明显是不情之请,故而有些犹豫。”
周祈极少解释什么,更少这样长篇大论地解释,这回全是因为自作孽。周祈告诫自己以后见了谢少卿莫要再嘴贱手贱了。
谢庸淡淡地道:“多谢,周将军自用即可。”
周祈正色道:“谢少卿初来,我们这些日后常打交道的,按说当正正经经摆酒为少卿洗尘。过两天找个少卿空闲的日子,或干脆这无头案破了,叫上崔少尹,我们去东市丰鱼楼吧。下官做东,为少卿接个迟来的风。”一番话说得又亲切又客气,形容也洒脱中带着些威仪,颇似朝中兵部侍郎、刑部侍郎几位的风格。是啊,这才是干支卫甲部亥支长,皇帝的羽林朗将。
说话间,已经进了崇仁坊。行至刘家蒸肉处,却见挂着门板落了锁,周祈的“侍郎”风荡然无存,不下马,直接冲着旁边店铺的人喊:“借问一下,老刘怎么没开门啊?”
旁边卖索饼的娘子出来,“他头午走的,回乡过年去了。客人年后再来吧。”
周祈拱拱手,肩膀塌下来,眉毛嘴角都耷拉下来,有些失魂落魄地想,吃块肉都吃不上……
本已经道了再见、也已经走出一小段的谢庸回头,恰见她那副样子,骑马又往前走了几步,到底拨转马头又回来,“若不嫌弃,周将军去某家里吃个便饭吧。”然而又想起她的挑剔来,谢庸少有地出尔反尔,“不过是些粗茶淡饭。其实,周将军此时去东市也来得及。”
周祈故态复萌,眯眼笑道,“那就叨扰谢少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