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只是这具身躯的本能,她慢慢、慢慢地踏出了步子,在那些伏地哭喊的人当中,她一步步走上前,走到中堂那片血红面前。
正在恸哭的林嬷嬷忽然看到她,面色惨白,语气虚弱:“佩娘,你怎么……快把佩娘带下去……”
纪佩却只是摇了摇头,她低头看着那张安详又熟悉的面容,嘴唇翕动,她想说些什么……然而一切堵在胸口,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嬷嬷只当她已经吓得傻了,不由又是捶胸顿足的大哭:“娘子,佩娘……”
“陈大人,您看,这……还接着搜吗?”
纪佩转过头去,她仰起头,定定看着说话的人,一身常服,显是小吏之流,他的旁边站着绿色官袍的另一人。
人群之外,匆匆赶来的施延勒马而立,看着这惨烈场面,深深皱眉,便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般无法收场的田地,可内心深处,他又不免叹息,汉王当真是娶了一位好王妃,可惜……
那绿袍官员一脸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汉王妃一个妇道人家,看起来柔弱,性情竟这般刚烈,接下来该当如何竟有些迟疑难决,如今在汉王府门前发生这样的惨事……一时间他竟有些进退失据。
众多灯火之下,满地红裙之上,站着一身月白亵衣的小娘子,她的赤脚上仿佛都沾着触目惊心的鲜红,那张仰起的小脸,却比月光更惨白,一双大大的眼睛定定的看来,竟有着与地上的王妃神似的眉目。
这一幕,莫名叫在场所有人生生打了寒战。
那绿袍官员深吸一口气,今日领命来搜查汉王府,竟发生这样的惨事,这汉王府怕是不论如何进不得了,他若要从中洗脱干系,说不得得从那“人证”下手:“来人,把那程十三拿下!”
只见地上那小姑娘忽地抬头:“我看谁敢!”
不知哪里有风,忽地吹过,吹得灯火飘摇,映得小姑娘雪白的面容明暗不定,令这些或刀头舔血、或朝堂风霜里走过来的七尺男子们个个心间一寒。
纪佩却没有再看向他们,她只是绕开伏地悲愤痛哭的仆从,默默跪到她娘的身边,她伸出月白的衣袖为她娘仔细擦拭着额头浸出的血迹,娘的脸颊尚有余温,只是,再也不会对她温言笑语了。
殷红浸染女孩儿小小的衣袖,更显惊心动魄,这许多兵马火把映照之下,竟无一人敢出声。
程十三心中既悲且怒,对林嬷嬷咬牙:“我跟他们走一遭便是,你护好佩娘回府……”
已经累得王妃这般,若佩娘再有什么,他程十三有何颜面再见王爷!
纪佩却突然出声道:“我不走,我要守着我娘。程十三,你也不许跟他们走!”
林嬷嬷眼泪再度下来,忍着哽咽对纪佩道:“佩娘乖,王妃……你娘定也希望你平安……”
纪佩没有看林嬷嬷,她只是跪坐在她娘身边,对程十三说:“你站到我身后来。”
程十三一时间竟被纪佩气势所摄,真的站到了那小小身影背后。
纪佩端正跪坐,神情平静从容,竟莫名更像王妃生前的模样:“娘说过,我姓姬,是天下最尊贵的姓氏,流着天下最尊贵的血,”她的眼神直直盯着那绿袍官员:“谁要想过去,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听到纪佩这番话,所有官员心头俱是咯噔一下。
那绿袍官员更是忽地额头冷汗直下,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女娘,竟说得出这样诛心之语,这可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孙女,若是一不小心这小娘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便是族诛之罪!
一旁施延已经下马、越众而出,肃然道:“陈大人,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该当如何处置,还请圣上定度!”
那绿袍官员盯了施延一眼,面色难看至极,最终只是带着大理寺的人走了。只是走之前,那小姑娘冰冷的眼神,他恐怕永远忘不了。
此时,外边便只剩下金吾卫的人,看着汉王妃与小郡主,施延神情中看不出什么,只对庄翁等人道:“尔等为王妃治丧吧,缺什么,金吾卫可代为置办。”
这特殊时节,哪怕是王府女主人的丧仪,也只能一切从简,报丧、吊唁等环节只能略去,府内仓促收拾出灵堂,林嬷嬷为王妃收殓之后,再来看纪佩,一旁的奴婢正在给小主人换上丧服。
那丧服是粗麻布所制,纪佩上身却格外合体。
纪佩摸了摸丧服,衣边经缝缉得整整齐齐,麻布里竟还有一层看出来的细密内衬,草鞋内里也有细细的衬底,刚刚合脚,不大也不小,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低着头,终于红了眼圈。
丧服这样的东西,要么是仓促所制,要么是先时备下,可小孩子身体长得快,哪里可能上身就这么合体,还能这般面面俱到,晓得是秋日服丧早晚天寒,在里边缝上内衬呢?
只可能一片慈母心肠,早有安排。
林嬷嬷帮着将白缨系到纪佩的丱发上,正在左右端详调整,她原本已经止了哭泣,见着纪佩这场景,再看她颈项间悬着的玉佩,哪里还能止得住?登时忍不住揽着纪佩潸然泪下。
夜风拂来,桌案的纸鸢羽毛舞动,娟秀清灵的字迹隐约可见,那笑语嫣然仿佛还在耳畔,只这一次,纪佩不再有任何抗拒。
姬执佩,从今以后,这便是她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