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的确是接到了王克敏等人莅临南京的通知,而且在三天前就接到了。三天前,急促的电话铃声惊扰了睡意浓浓的唐宁。
夜半三更打电话应该是所谓急事。唐宁不慌不忙的披上衣服起身走到电话机前。从起身到来到电话机旁,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这是他在调查统计局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他并非没有睡醒,那如幽灵般的电话铃声早就让他睡意全无,他的心思已经开始活动,他喜欢剖析人的心理,一层层的剖开。他还喜欢钓鱼,喜欢把上钩的鱼溜的一点挣扎的气力也没有再提上来,再大的鱼也跑不了。打电话就像钓鱼一样,一头是渔夫,一头是鱼儿,可有时渔夫也会变成鱼儿,鱼儿也会变成渔夫,他只当渔夫。电话铃一直在响,渔夫一直在等着鱼儿上钩。就在渔夫认为没有鱼儿的时候,就在那电话铃声消失的一刹那,唐宁慢慢拿起了话筒。此时此刻,鱼儿亦变成了渔夫,渔夫亦变成了鱼儿。
“唐宁”
唐宁的声音在电话铃的尽头响起。
“唐队长,打扰你了!这么晚了,才回来吗?”
电话那头渔夫的声音不高不低,每一个音准几乎都在一条线上。唐宁对于声音的分辨力特别敏感,十几年的情报和侦缉工作让他养成一个特殊的职业习惯,识人,识面、识声音。只有这三者结合,才算是一个人从里到外完整的形象。就像今夜,如果单凭声音判断,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应该只属于一个人——喜多诚一。
唐宁吃惊非小,他想不到上钩的鱼儿竟然是华北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这条鱼儿太大了,稍有不慎就会被拽进水里。对于喜多诚一,他真不知该如何表述?这个年近五十的日本人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憨实的模样,这倒与他驻华使馆武官的身份有些相符。可这都是表象,他的骨子里一直想有一副儒家文化的皮囊。可以说,他对中华的儒家文化是如醉如痴。儒家文化的鼻祖——孔子,在他心里和天照大神一样神圣。他和他去年相识就在北平孔庙,他的夫人孔思妍是衢州人,应算是南孔后人,每年的八月二十七都会去孔庙寻宗问祖。一九三六年的八月二十七日,他陪着即将分娩的孔思妍去祭祖,他跟去是为了祈愿求子,祈求孔老夫子保佑孔思妍给他生一个儿子。可没想就在祈愿当中孔思妍突然肚子疼,疼的一步也不能动了。恰是这时候,喜多诚一和他的夫人也在孔庙烧香拜孔。他的夫人懂得医术,见状上前查看孔思妍的状况。他夫人说羊水溢出,孩子即将出生。听到这话,当时他就吓呆了。在这里怎么生孩子?这不是要孔思妍和孩子的命吗!他和孔思妍结婚十年才盼得这个孩子,要是孩子出事,他如何对得起唐家的列祖列宗!想到这些,他不容自己再无主意,抱起孔思妍就往外跑,他想送孔思妍去医院。可没想到喜多诚一的夫人却拦住了他,并斥责他是莽夫行事。孩子马上就要出生,根本来不及去医院了。她要他把孔思妍抱到了喜多诚一的汽车上,他的儿子就是在喜多诚一的汽车上出生的。从那天起,喜多诚一的夫人便成了他们一家人的恩人,喜多诚一于他家也有一半的恩情。事后,他和孔思妍抱着儿子专门去拜访了喜多诚一。当喜多诚一知道孔思妍是南孔后人之后,态度是更加热诚。他说这都是孔老夫子安排的,孔老夫子让他有机会为孔家后人做点事情,他也应该感谢他和孔思妍。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每逢周日,喜多诚一都会和夫人来看望他的儿子。可能是职业的关系,他和喜多诚一之间的话题少之又少,喜多诚一倒是和孔思妍之间有着共同的话题,谈起孔夫子的五常之智,他可是眉飞色舞。可儿子满月之后,喜多诚一和他的夫人就再没来过。出于礼节,他和孔思妍专门去日驻华使馆看望,可使馆人员告诉他,喜多诚一已经卸任回国。他一眼就看穿使馆人员的谎话,不辞而别的喜多诚一一定是另有重任。直到日本发动七七事变以后,消失的喜多诚一以说客的身份在上海出现。之后,他便又回到华北,调任天津特务机关长。而后又胜任华北方面军特务机关长。王克敏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就是他和松室孝良极力促成的。王克敏受命纠集了一批笃信儒教的顽固守旧人物,声泪俱下的呼喊什么:天下之大,儒家为大,国家可亡,儒家不亡的言论。他在整个华北地区的村,乡、道县、市、省会等地方大力推行儒家王道的理念,宣扬大东亚共荣就是儒家王道。他还让“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了伪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并发行了联银券,联银券上印的就是孔夫子拜北平天坛的图像。一时间,整个华北地区铺天盖地都是孔夫子的宣传舆论,就像是孔夫子要活过来一样。对于喜多诚一的这些伎俩,他自是心知肚明。喜多诚一就是想借孔夫子的千年儒家王道压制那些愚昧,无知、守旧的国民,让他们死心塌地的做亡国之民。可以说,此人奉行的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战略理论。此人的心机不可谓不柔,不可谓不钢。当初,他投诚日本人,虽然举荐人是王克敏,可他可以断定,喜多诚一不会不知道。且不说他和他的那段旧交往事,重要的他可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调查统计局北平分处的副处长,这个身份他应是早就看在眼里。但他却一直没有露面,直至他被王克敏派往南京。这期间,喜多诚一和他都形同陌路,漠不关心。可今天呢?他为什么突然主动露面了,他是想引蛇出洞还是想打草惊蛇?
“哪位?”
唐宁决定以静制动,决定让喜多诚一继续当他的渔夫,他决定等着喜多诚一诱他上钩。
“唐队长,怎么?老朋友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电话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肯定了唐宁的判断。
“不好意思,在下的朋友还算不少,你是哪位?”
唐宁想让喜多诚一自报家门。
“喜多诚一”
喜多诚一轻笑一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声轻笑把他和唐宁都出卖了。
“喜多将军,对不起,唐某真的是没听出来。这么久没见,不知将军阁下和夫人可好?”
唐宁咬住了鱼钩,他知道喜多诚一要的就是愿者上钩。
“谢谢唐队长关怀,我和家内都很好。思妍和宇翔还好吗?家内经常提起宇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