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是我,认不出来了?我是崔妈妈。”
崔妈妈!
十二年岁月不曾湮没沈婳音的记忆,她永远都记得那一晚。
那一晚,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崔妈妈正背着她走夜路。
崔妈妈发觉她醒了,像平时一样哄道:“珠珠乖,睡觉觉,一会儿就到了,珠珠乖。”
没说到底去哪里,但那时候兵荒马乱,她们和卫队走散后,就总是在东奔西躲,小小的女娃并没察觉不对。
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她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死人堆里,腐烂和血腥的气味将她层层缠裹,一直渗透进她的每一寸神经。
自那晚之后,沈婳音就再没见过崔妈妈,也再没见过大丫。
面前,她接手的消渴症患者居然就是容貌大衰的崔妈妈!
崔妈妈语无伦次地将后来的事告诉了沈婳音,沈婳音自己在脑海里整理一遍,才算听明白。
原来就在她“走丢”的第二年,北疆平定,沈将军来寻妻女,几经波折找到了乳母崔氏。
彼时郑夫人早已在乱军中失踪,崔氏又为了生计“不小心”叫郑夫人的女儿“走丢”。崔氏只是个从当地找来的体面村妇,面对杀人如麻的将军实在不敢坦白,鬼迷心窍竟把大丫推了出去,说是郑夫人诞下的千金。
不管怎么说,亲生女儿能过上富贵日子,也算她崔氏的大造化。
亏得大丫生得和珠珠有几分相似,又都是眉眼未张开的小娃娃,从面目上瞧不出破绽。加之沈将军痛失爱妻,新朝初立的特殊时期公事繁重,他过得精神恍惚,此事居然就这么瞒过去了。
第二年就是天宁元年,京城那边传来沈将军受封开国侯的消息,崔氏听说时当场傻了眼——她亲生的大丫,从今往后就是镇北侯府的嫡长贵女了。
现在,崔妈妈躺在床上没力气动弹,皮肤溃烂,眼睛也花得厉害,身边只有个一看上去工钱就很便宜的胖丫头服侍。
她拉住沈婳音,涕泪横流。
她后悔了,后悔当年偷梁换柱。
整整十二年,她从年轻貌美到人老珠黄,再没享受过一日天伦之乐。如今病入膏肓,她唯一的愿望就是亲生女儿能够回到自己身边。她愿意付出一切,换她的大丫回家。
“珠珠,你是属于高贵人家的,那里的一切富贵荣华都是你的!你一定很想去过侯府贵女的日子吧?崔妈妈求求你,想办法把大丫换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崔妈妈的话,每一句都是那么的难以消化。
换回来……
说得真轻松,就好像把崔氏拉到镇北侯府闹一通,一切就能顺其所愿似的。
沈婳音是医女,深知血缘关系没有令人信服的判断方法,更何况,她做了十二年的“阿音”,早已认同了身为“阿音”的自己,不想再去做“别人”了。
可是,当年崔氏是如何害母亲与她先后陷入绝境的,多少年一直在梦魇里无法忘怀。
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遇见崔氏母女,上天却给了她一次机会,把故人和旧事都重新摆在了她的眼前,任她处置。
沈婳音将崔氏攥着自己衣角的手一点一点掰开,素来暖软的语气降得失去了温度,“崔妈妈,你悔得太晚了,太晚了。”
晚了整整十二年,她们已经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
“婳珠,别再执迷不悟了,尽早回头,我可以不让你以后太难看。”
“执迷不悟的是阿音呀。”婳珠道,“小时候我们是最亲近的姐妹,十二年了,看到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但世事变幻、时过境迁,你若想把十二年前的旧身份找回来,还是早些断了念头吧。”
婳珠把那一朵馥郁的粉紫比在阿音的乌发边打量,“我查过,古往今来从没有可靠的验亲技术,别说你的脸被药毁了,就算好好的,我也与你生得有几分相像,谁能说得清?”
“我们又是一起长到四岁的,你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还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比你更像侯爷与郑夫人的骨肉,你又能奈我何呢?”
她语声柔柔,凑近了沈婳音,真像个耐心劝解傻妹妹的好姐姐。
“至于崔氏,她不可能自己站出来指认我,除非你逼她。而一旦你使手段逼了她,就会留下屈打成招的罪证,你的话就都不可信了。”
每一条路似乎都是死的,这些条理,婳珠已彻夜难眠地想了好几晚,早就想透彻了。
“我沈婳珠是镇北侯府沈二姑娘,我的母亲是天上那位,我的继母是主院那位,阿音又是谁呢?阿音谁也不是,没人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嚷出来,先‘死’的人是你呀。”
“我知道。”沈婳音把婳珠别在自己发间的芍药摘下来,“所以,我不会急在一时。来日方长,我们且行且看。”
“怎么摘了?你头上只插一□□么小的红绢花,太朴素了,需要些大面积的色彩呢。”
沈婳音把花还到婳珠手里,“朱为正色,紫为偏色,这朵紫花留着婳珠自己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