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养女要先拜见过沈老夫人,白夫人、杨姨娘、孟姨娘和哥儿、姐儿们就都聚到了老太太院里。
沈老夫人年迈喜净,院子不大,郁郁葱葱,晨光斑斑驳驳地漏下树影,虫鸣不歇。
“沈婳音”一行才走进院子,就听见屋里婢女喜气洋洋地告诉老夫人谁和谁到了。想来是由于老人耳背,婢女的音量高高提起,入耳清晰。
婢女早早在门前打起帘子,进了屋另有婢女笑吟吟地引着。
正堂乍一看去仿佛乌泱泱挤满了人,再一看,却各人有各人的位次,秩序井然。
楚欢出于礼数,从未过问镇北侯沈延的家事,想了半天,也只知道原配早亡,天宁四年才草草续弦。
零星信息,对眼下的情形半点帮助都没有。
正中的卧榻上,斜倚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命妇,如银白发梳得一丝不乱。
满屋的主仆见人进来,都笑起来欢迎。
“嫡姑娘”婳珠行过了礼,径直坐到了沈老夫人身边,沈大郎则在下首就近坐了。
白夫人笑着向沈老夫人介绍:“来了,这就是阿音了,婳珠的奶姐姐!跟在安鹤之安神医身边长大,医术可高呢!”
就见这养女清清涟涟,未着花样妆容,素淡不染纤尘。平日里见惯了脂粉精致的婳珠,再看这灵秀姑娘,便觉眼前为之一净,似空谷仙云、墨染净莲。
众人都投去热情的目光,婳珠也勉强陪着笑。
婳珠本以为沈婳音这些年流落在外,一定过得拮据坎坷,人都被磋磨废了,不可能有千金贵女的模样,即便莫名其妙被白夫人收养,与巍巍侯府也是格格不入的。
可现实呢?方才沈婳音一下马车,婳珠便知自己想错了。富贵倒确实没显出来,但那温温婉婉的气质却也不似平民小户的丫头,倘若换上锦绣华服,自己也不一定能比她出挑太多。
好在,这沈婳音到底流落民间,于高门大户的规矩必定半点不通,站着看看还过得去,行动说话起来,哪儿能不露怯呢?听闻白夫人是打算派人先教她几日规矩的,可她忙于药肆的事务,竟给拒了,殊不知进了府是要丢人的。
这样一想,婳珠心里舒服了许多。
“沈婳音”向长辈们见礼,行动间,满屋主仆都不由得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的仪态举止行云流水,动作幅度不大不小,竟是极标准的,不,就算是自幼养在府里的姐儿们,也不一定能做出她这般的清贵韵味。虽然眼神冷淡了些,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也不能算缺点。
楚欢在宫城居住多年,没做过女人也见过女人举止,且见的都是世间礼仪的模范,模仿起来自然也是高水平的。此情此景,该说些什么话,楚欢信手拈来,泰然得体,比之养在深闺的女郎们更多了份豁达疏阔。
众人全没料到一个乳母的女儿竟有如此高华气度,不论心里怀着什么心思,无不暗自惊叹。府里年长些的姐儿只有出阁的大姑娘和体弱的嫡二姑娘,一个内敛一个娇柔,都不像养女这样朗然。
婳珠瞧在眼里,默默低下头去,一眼都不想再看俘获了众人眼球的“沈婳音”。
一个坐在下首的中年美妇朝“她”热络招手:“走近些,让老夫人瞧瞧你。面纱摘了呀,看你这孩子!”
楚欢闻言,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微觉反感。
只要生了眼睛,都能看出阿音额头上还露着毒痘,戴着面纱自然是为了遮挡。如此一目了然的事,怎么这侧室竟抢在正室前头指手画脚,不问缘由直接让人摘了面纱?
楚欢知道沈婳音南下入京这一路时时遮着面,想来是不愿摘的,正要开口回绝,白夫人已替“她”道:“这孩子在外救死扶伤,让药熏毁了脸,比不得家里娇生惯养的姐儿们。”
杨姨娘闻言,顿时满眼的心疼,“哎呦,可怜见儿的!姑娘家都爱美,不愿摘就罢了,这样仙气飘飘,我看着也蛮好!”
孟姨娘和大婢女们也跟着称赞沈婳音舍己为人、高风亮节云云。
原来这侧室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类型,会说那就多说点,又无坏处,楚欢便对杨姨娘微微颔首,表示承情,“姨娘谬赞,只是职责所在罢了。”
杨姨娘果然对众人道:“哎呦,还这样谦虚,多好的姑娘!倒像咱们嫡亲的姐儿!”
诸女眷又是连声附和。
一旁的婳珠已经不抱希望了,局面与预想的……不能说大相径庭,只能说完全相反,她已经不指望能给“沈婳音”下马威了。
沈老夫人寿龄高了,神思懒怠,等小辈们说够了,才慢悠悠抬起手,颤巍巍地叫“沈婳音”再往前些,到身边来。
当年老太后在世时,楚欢也不是没伺候过,便走到沈老夫人跟前跪坐下来,自然地将手搭在老人腿上作揉捏状。
“老夫人,您诸事遂意,往后阿音就是老夫人的孙女了,在您膝下尽孝。”
“她”举止虽则放低了身段,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卑微讨好,竟有几分宫里人那种恭谨且疏离的味道。
女眷们瞧在眼里,都觉这养女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不容小觑。
沈老夫人慈爱地笑着,满是褶皱的胖手拍着“她”细嫩的手背,估计连“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好!好孩子,回家就好!常来阿婆身边玩,啊!”
“是,阿婆。”楚欢低眉敛目,顺着称呼起来。
他称呼得淡淡的,有人却听得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