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你快一点啊!阿音!”
大嗓门扯破了室内的安然,妇人端着竹筛掀帘子进来。
“镇北侯府的车驾已经等你小半个时辰了,沈家大郎眼看着不耐烦呢!”
沈婳音素纱遮面,正握着药杵低眉捣弄,垂落肩头的青丝随动作一拂一拂。
此处是渡兰药肆后院的制药之所,隔着看诊的前堂,主街的喧嚣已听不真切了。
“知道啦,制完药就去,我在抓紧呢。”
沈婳音手上动作不停,露在面纱外的眼眸弯了弯。
妇人急得细纹皱起,“哎呦小祖宗!那可是镇北侯府的贵人,不好叫人家久候!”
“约好的巳时出发,沈大郎来得太早,只好等着了。我若撂下这敷药粉,伤者怎么办呢?”
“可是——”
可是,在大好前程面前,一敷药粉算什么?就算阿音教小丫头代她配了,伤者又不会知道!
妇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管不了她,到后院晒药去了。
要是自己年轻时有阿音这么好命,能被侯府收为养女,肯定欢喜得什么似的,哪还耐烦配什么药?一辈子荣华富贵都铺好了!
檐下煎药的小丫头也羡慕得不行:“真像做梦一样,咱渡兰药肆居然出了位侯府嫡姑娘的奶姐姐,这叫什么来着?蓬荜生辉!”
沈婳音笑着啐她,叫她老实煎药,笑意却只浅浅流于表面。
什么“嫡姑娘的奶姐姐”,平民百姓乍一听见,还得转个弯才琢磨明白。
人们皆赞侯府心善,肯将一个孤寡乳母的女儿收为养女接进府里照看。
外面候着的镇北侯长子,正是专程来接“嫡姑娘的奶姐姐”阿音的。就连他也以为,沈婳音只是乳母之女而已。
然而,几乎没人知道,医女沈婳音才是镇北侯嫡出的千金,真正的“奶姐姐”反而是鸠居鹊巢的二姑娘婳珠。
熙来攘往的洪梧大街边,正对着渡兰药肆正门的地方,弱冠之年的锦衣郎君抱臂倚着车厢,一身富贵纨绔的随意劲儿,眉头紧蹙,显然已在失去耐心的边缘。
也不知继母怎么想的,居然派他亲自接一个养女,况且据婳珠描述,这养女还不是什么善茬。他只想赶紧接走交差,别误了中午与朋友吃酒,结果这养女忒不知轻重,竟敢叫他沈大郎等。
药肆掌柜毕恭毕敬来请了几次,叫他到里面坐一坐,沈大郎不喜药味,便婉拒了,心中更加不悦。
看吧,侯府的养女还不及个掌柜懂事。
眼瞅着一个纤细姑娘从药肆里出来,轻纱遮面,提着小包袱跟陪送出来的人们惜别,沈大郎瞧得养眼,有些出神。
日光透过小姑娘的面纱,勾勒出秀致侧颜,很有一番美韵。
洛京就这点好,在大街上每天都能看到不同风姿的漂亮姑娘。
待那姑娘转过身往外走,沈大郎才看见她前额凸/起几颗泛红的痘,未免美中不足,不由惋惜,走得越近、看得越清便越觉惋惜。
等等……这小姑娘就是直朝着他走过来的。
沈大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你是……婳音?”
她进府的名字是前几日便定下的,赐家谱的辈字,再加上民间的名——阿音——就是沈婳音了。
是以沈大郎未见其人先知其名。
“郎君便是沈大郎吧?果然芝兰玉树。”
沈婳音并未称他“哥哥”,惜字如金地敛身见礼,嗓音温润动听。
难得见着个养眼的平民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接的人,沈大郎顿觉胸口发闷。
听婳珠话里的意思,她这奶姐姐自小便有些歹毒,时常欺负婳珠。
沈大郎先存下了印象,再看见本人,便觉十分厌恶,险些被这小姑娘的灵秀气质蒙骗了。
抛开心性不说,这一身的平民行头算怎么回事?全部行李就只有一个包袱,连个仆从都没有?沈大郎很是瞧不上。
“府里没提前给你送像样的衣饰吗?”
沈婳音不知沈大郎怎会是这个态度,但她平素见惯了市井里的无礼之辈,只当沈大郎是个泼皮纨绔,直接无视了他话里的唐突,眼眸又弯起来,提了提手上的包袱,“都带上了,早晨要配药,怕弄脏了就没穿呢。”
很有道理,沈大郎无从指摘。
他又问:“干嘛遮着脸?”
“接触的药材有毒,脸上便生了痘,不好叫人看见。”
她说话不疾不徐,全没有对恩人家仰视膜拜的意思,甚至也没有面对侯府贵人的谦卑讨好,基本是与沈大郎平等对话。
自视高她一等的沈大郎很不受用,没兴致多寒暄,挥手让仆妇领她上了后面那驾马车。
也真奇了,继母若想行善,送些钱财器物就是了,再不够就置块地皮相赠,何至于把人接进府里和千金们养在一起?
沈大郎想破了脑袋也没琢磨透。
沈婳音的车厢里,仆妇伺候她换了衣衫、梳了发髻,叮嘱她一会儿进府要注意的规矩云云。
沈婳音一一听了,顺从地点头。仆妇十分满意,认为她一定是个温柔恭淑的好孩子。
连沈婳音自己也觉得,倘若真能一直温柔恭淑下去,该多好啊。
无论如何,今日分外重要,她只盼着老天爷别胡闹,别让她当着侯府诸人的面显现出性格突变,坏了大事。
准确地说,并不是性格突变,而是从两个月前开始,沈婳音会莫名与另一个人灵魂互换。偏对方又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与沈婳音截然不同,于是看在别人眼里,沈婳音就一会儿一个性格。
等进了森严侯府,可千万别因此惹出事来,否则就更难有机会迈进家庙了。
沈婳音隔着衣袖摸了摸左腕上的一对叮当镯,软玉生□□水环护,仿佛母亲的温暖从未散去。
十二年阔别,她实在很想……“见见”母亲。
马车驱到镇北侯府二门外停下,朗阔的前院里早有一众锦饰秀服的女子们候着。
雍雅景致环绕,沈婳音由仆妇扶着下了马车,春风漫开她的裙裾,轻撩她的面纱,露出脖颈处一点细滑的白。
这位收养的姑娘与仆婢们的想象相去甚远,竟没半点平民孤女的畏缩拘谨,甚至是悠然从容的。
只是她额头上的痘大大减色,又以纱遮面,想来是相貌上确有些难以见人之处。
众人这样一想,便觉可惜。
沈婳音抬眼扫过去,见迎候的人虽多,却基本都是婢女婆子而已。
也算意料之内。众人眼中,她不过是个蒙受了天大恩赐的养女,又不是真的合浦还珠,自然不值得府中贵人亲自迎接。
最终,沈婳音淡然的目光落向了人前的仙姿少女。
少女瘦削娇弱,面色过分苍白,眉目倒与四岁时相差不大。
医者看人能看骨,沈婳音只一眼就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