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州行院,我被父亲的恩客殴打时,她身在何处?岭南官道,我误入匪帮险些丧命时,她身在何处?蜀中三曲,我为了过活去□□拳时,她又身在何处?
短短一个弹指间,戚香鲤竟老泪纵横:“丫头,我知道你怨我……”
窗外缠绵悱恻落起了雨,打在檐上,仿佛是谁在低吟浅诉。
我轻声道:“阁主,我不怨你待我不好,只怨你将我爹爹赶出府去。你且想想,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男儿家,带着一个姑娘,怎么过日子?”
戚香鲤毕竟是铮铮武官,很快收了眼泪。她叹息道:“是我识人不清,不辨黑白。”
彼时她误会我是她师妹与父亲的孽种,才如此狠心地赶走我们。
我诚恳道:“即便你不是一个好妻主,但你绝对是个好臣子。我戚寻筝,敬佩你!”
戚香鲤望着我的眼眸,缓缓道:“丫头,你知道吗?我最怕的不是你不认我当娘,是你如往日般杀人如麻、禽兽似的没有人的感情。我最怕的是这个。好在你已有思慕之人,敬鬼神、为苍生,逐渐心怀纯善,逐渐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说的对,是你救赎了我。
戚香鲤的血越吐越多,言语不清:“好在你与你姐姐冰释前嫌,终究没有为了一个男人姐妹阋墙……好在你走在正道上……我,便能瞑目了。”
冷雨澜寒更漏长,戚香鲤鼓起勇气想要握我的手,伸到一半却没了力气,如落叶般搭在血流渭腻的锦榻上。一代大顺名臣就此陨卒,享天命之年。
我试探地启唇,声音轻如飞蛾之翼:“娘。”
可惜她已经听不见了。
我跌跌撞撞走出惊鸿阁,如往日般展开玄铁蝙蝠翅膀,飞于九天之上。悲欢离合总无情,细雨点滴,烟岚泠泠。我坐在鄞都最高的塔顶,垂眼看去,可看遍人间的云雾迷离。
我抱紧自己的九亭连弩,这是师娘在我成年时,亲自为我炼的武器。我的哭声缠着雨丝:“师娘,我想回家了。”
奈何师娘身在“沙蛇”手中为质,生母刚刚故去,我于人世间踽踽行走,肩负天下太平,无人为我背负更多。
“我想回蜀中……我……想回家……”
“爹……我想你……”
“楼兰鞑子,你们把师娘还给我……还给我……我撑不下去了……”
我越哭越委屈,无人抱紧我,我只好抱紧自己的膝盖,给自己渡去几分缥缈的温暖。
不知过去多久,我的眼角逐渐干涸。我是姑娘家,不习惯彻底的情绪发泄,唯有承受不住时才敢哭上一哭。杀伐之气萦过,有一柄仅有伞骨的伞为我挡雨。
这伞用来挡雨,看似荒唐,实则有用。雨水顺着伞骨沥到伞檐,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塔顶。
寤寐三更,骨伞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正是我的师姐鬼姬。
鬼姬顶着繁杂精致的苗银头冠,她檀红的唇沾了细雨,有媚艳欲滴的残忍:“你落泪了。”
我抬眸看她,轻声道:“我想师娘了。鄞都的花雕酒不够烈,蜀中的酒,才够滋味。”
鬼姬靠近一步,俯身与我道:“师妹,你回头吧!杀了你的嫡姐,归顺摄政长帝姬,然后我们一起回去喝酒。”
我道:“我曾与戚寻嫣歃血为盟。”
鬼姬声音冷戾:“你也给长帝姬递了投名状。我们江湖中人,向来不在意声名,一切都取决于你怎么选。”
我轻轻推开师姐,一痕雨珠遮掩了我的眉目,看不清晦明的月华。师姐含恨垂眸,眸中是蛇信一般的残忍:“你还是选择当朝廷鹰犬。”
此时此刻,我与鬼姬看似出身同门,实则早已形同陌路。
我缓缓摇头:“不,我只是选择寻回我的灵魂。从前的我,恰如眼下的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不知道吗?”
几只竹青双头怪蛇在鬼姬身上咝咝蜿蜒,鬼姬贪恋地抚摸它们的身体,笑得诡异:“没有灵魂,便没有痛苦。有了灵魂,反而累赘。”
我轻抚九亭连弩上精致的阴纹,心中起伏不定:“无论如何,师娘永远是我师娘,你也永远是我的师姐。”
却被鬼姬打断说:“不,你不再是我的师妹了。你成为一个有灵魂的怪物。”
我遥望西域的方向,说给自己听:“我会让师娘重新返回浮戮门,挖开她在院中酿的花雕酒。不破楼兰终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