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白楼的雅间中品酒,这酒不是往日喝的花雕,而是劲儿最大的醉里仙。
正逢午时,太白楼中往来宴饮的权贵络绎不绝,喧喧嚷嚷。楼下有戏子唱曲,生旦净丑唱念做打,仿佛鄞都还是一片太平盛世。
太白楼的掌柜是个五十余岁的女人,通身贵气,亦不显老,言语间有陕北口音。她亲自服侍我吃酒,笑道:“烦请戚千户赏句准话儿,您看……这大顺朝,什么时候气数尽啊?”
我笑道:“怎么?佟掌柜还打算收拾东西跑路?”
佟掌柜以飒露紫纹珐琅酒壶为我添酒,叹道:“哎,老身本是闯鄞都的陕商,在天子脚下做生意,做了许多年了!岂料这天下不太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老身家里还有夫侍儿女要养,您行行好,透个底儿……”
原来是她早早看破宫变一触即发,预备赶紧将产业变卖,带着家眷跑路。
我正给九亭连弩勾弦,闻言应道:“别等了,趁早走吧。”
佟掌柜眉心微蹙,明明无奈,却要与我赔笑:“那您看,五湖四海,哪儿太平?”
我摇摇头:“打起仗来,哪儿都不太平!若要说哪儿战火牵连的少些,不如去蜀中。”
待师娘回到蜀中,必能安稳社稷,福泽众生,使百姓少受些罪。
佟掌柜拱手道:“老身谢戚千户指点,您就是老身的再生父母!小唐,快,好生儿服侍千户喝酒!倘若千户说一个不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时,江浸月带着几个缇骑声势浩大地从帘外迈入雅间,见我斜倚在锦榻上喝酒,皆单膝跪地,抱刀行礼:“属下等见过高媛。”
佟掌柜活了半辈子,何等会看眼色,登时带着伙计离开了,不扰我们商议正事。
我抛一抛六角玉卮(1),又顺手接住:“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江浸月使了个眼色,便有缇骑捧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大鹰走上前来。这大鹰眼神桀骜不驯,通身是挣扎的伤痕。它被玄铁链子禁锢在铁笼中,铁笼外还有两层木质笼子,围得它密不透风,无处遁逃。
我伸指弹一弹雪鹰的笼身,雪鹰嘶鸣着扑棱翅子,觉得自己遭受了冒犯,鹰目直欲淬火,要将我活活噬碎。我微微一笑,暗道这是真家伙。
江浸月回禀道:“高媛,这是楼兰国琥珀泉边、雪阴关上飞的雌鹰!这种鹰名唤雪鹰,眼呈玛瑙绿、喙呈朱砂红,凶猛无比,战无不胜,堪称‘楼兰霸主’。西域沙漠里所有的猎物都害怕它!”
我一扯自己的烟烬灰妆花缎马面裙,坐在桌案前,细细赏玩这雪鹰,它两翼宽阔,趾爪弯曲,当真是极品中的极品。
江浸月又道:“这雪鹰呐,从前从未有人驯服过。它们宁死不屈,绝无例外。这只是属下以三千两银子找楼兰的一位老猎手买来的。”
我道:“办得好,赏。”
饮罢烈酒,我将这雪鹰带回府中,日夜不停地与它对峙。这鹰气性大、野性猛、恒劲长,当真与我棋逢对手。
不就是熬鹰(2)?我连“沙蛇”都能熬出口信儿,怎怕这小小畜生!
我将肉干撕了,豢喂训好的细犬:“来,吃。江浸月,你且去戚大小姐那儿暗访暗访……”
江浸月疑惑道:“不知高媛要属下暗访什么?”
我抚弄细犬的鬃毛,淡淡道:“我在这儿熬鹰,不知她在熬什么。”
谁知江浸月带人去查,并不曾查出什么来。立下熬禽之约后,戚寻嫣照旧稳坐衙门,处理文书,什么猛禽都不曾碰,仿佛没有这契约一般。
我觉得蹊跷,她这是下的哪步棋?难不成要故意输给我?
这日是乞巧节,贺的是男女情爱,两心期许,故满城皆是未婚儿郎放的孔明灯,望之曜曜,璀璨无比。我本预备今夜陪你过,再亲手下厨为你做云腿春饼。
岂料我收到属下急报,在一处秦楼楚馆中发现了“沙蛇”传信的密报,事关重大,耽误不得。我连忙从厨房里走出去,换上官裙,带人去那烟花之地三堂会审。
这青楼名唤鸳鸯阁,乃上等行院,往来者皆是当朝权贵与商贾巨富。我持刀步上顶楼,便有一个衣衫半褪的伎子哭哭啼啼,我尚未审问,他便说出,这书信是一位宫中宦娘留下的。其余者一概不知。
宦娘?宦娘竟会逛行院?
我冷声道:“这宦娘什么模样?年岁几何?”
伎子哭道:“她……她出手很阔绰,面色寻常,胸脯很干瘪,一看就不是正常女子。约莫……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
江浸月怒斥道:“胡扯!你说假娘会嫖伎,怎不说哑巴会吵架!可见言语不实!”
伎子吓得颤抖:“奴不敢撒谎!”
提起宦娘,我便忆及狸奴。然而狸奴容貌被毁,并不是此伎子所描述的“面色寻常”。兴许此事与狸奴无关。
又兴许狸奴知晓自己容色可怖,容易暴露,故派遣她司礼监的心腹与“沙蛇”勾连?
我让属下将此伎子带回凌烟阁再审,正待细究“沙蛇”的书信,忽听到红木雕花门扉后有异动,我怒斥道:“凌烟阁办差,谁敢搅扰?!”
雕门洞开,走进来个身怀有孕的美人,不是你又是谁。我登时变了语调,提裙起身,将正中央的太师椅让给你:“鹤郎怎么来了?坐,快坐下。你有身孕,不宜久立。”
见我这般狗腿模样,属下们都快忍不住笑了,然则迫于淫威,不敢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