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宫中梅园的绿萼梅开了,舅舅颇为欢喜,便下了帖子,邀我入宫赏梅,顺道陪他说话。我知道,其实舅舅并不喜欢凌霜傲雪的绿萼梅,他觉得太过清寒,不如牡丹花团锦簇。
他自谑,冬日赏梅,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一顶青帷圆轿将我抬入宫墙中,绕过琳琅宫,便是麒麟台,再绕过麒麟台,便是垇鹿苑,权贵女子最喜在此围猎击鞠,摆酒宴饮。
我想要看垇鹿苑的景色,却不敢掀开轿帘。我唯恐与权贵女子撞上,坏了我原本就使人津津乐道的声誉。
《男德》中写,男子成亲之后,不得随意面见外女,否则有损夫德。你我虽未成亲,可我腹中是有骨肉的,我不得不为它想。
我正阖目小憩,忽听闻一声清脆,响入耳中,登时睡意皆无。前来接我的小厮福恩喊道:“放肆!”
随后我便听到两个女子肆意谑笑的声音,像是昆山玉碎那般动听。
“你别跑!我今天非弄死你!是你在我的策论上画乌龟的!”
“你来抓我呀!哈哈哈!来呀小美人儿!”
“海棠春,你有那个大病!”
我抬指掀了轿帘,只见追逐打闹放声而笑的是海棠春与冷画屏,一个身穿玛瑙红,一个身穿琉璃碧,皆与细雪梅枝相映成趣。
海棠春玛瑙红的薄斗篷绣着锦鲤戏莲,她笑出圆圆的酒窝,叠云髻上插了一支水盈盈的碧玺桂花双股钗,映得眼眸晶亮。
冷画屏则在蟒缎海纹长袄外披了件兔毛边琉璃碧比甲御寒,梳着凌虚髻,只斜插两支乳烟白木兰单簪,额间点着贝母,仙气甚浓。
冷画屏怒道:“你唐突了人家徐公子,还不赔礼!”
海棠春一壁躲,一壁笑:“明明是你唐突的,与我什么相干!”
我垂眸一看,只见另一支碧玺桂花双股钗落在轿前,沾了些许雪星,想来是方才二人玩闹时,落在我轿前的。
冷画屏毫不客气地扼住海棠春脖颈,把她压在红墙上,居高临下道:“我今天就要弄死你。”
海棠春高声喊道:“来人呐!救命啊!快来看呐,冷编修要杀我呀!有没有人管?有没有人管啊!”
冷画屏气道:“你要不要脸?”
海棠春微微一笑:“不要。”
趁冷画屏迟疑时,海棠春机智地推开她,像撒欢的狗子一样跑远了,她暖烘烘的斗篷里还藏着肥肥的小老鼠。冷画屏气结,却又不好去追,只得上前三步,十分有淑女风度地向我赔礼:“在下唐突了徐公子,实在不妥,在此致歉了。”
她顺势将那一支碧玺桂花钗捡起,阳光透过鹅黄花瓣上,又落在她常年握笔的修长玉指上,二者皆晶莹剔透。
我摇头道无妨,福恩遮住轿帘,圆轿继续往梅园走去。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们的笑言戏谑,妙语连珠,肆无忌惮。
这一切皆与我无关。自幼学究教导,身为男子,须卑弱温柔,行止有度,不可失仪,不得失礼。我一辈子都不曾这么跑过、笑过。
不说男子,寻常女子也不会这般放肆。这偌大的鄞都里,海家姑娘便像个异类,人人都嫌她纨绔荒唐,却又抢着陪在她身边,兴许是因为,陪着她,便能被她逗得笑口常开。
人活在世,难得笑口常开。
到了梅园,便见舅舅穿一袭连珠葡萄妆花广袖袍,发束金丝麒麟滚珠冠,横插一支颇长的卷云金簪。见我来了,舅舅笑唤道:“鹤之!”
福满堆笑道:“奴才说郎君快到了,无需去催,这不就来了?”
舅舅让我坐在一旁的芙蓉榻上,嘱咐道:“松烟这蹄子不懂事,都不给你多穿点!快,给公子拿个手炉,要热的!鹤之这肚子有三个来月了罢?哎,胎稳了,舅舅才放心。”
我笑道:“不妨事,我不冷。”舅舅却硬生生给我披上宋锦(1)织成的品红西番莲软枕,倔强道:“你不冷,孩子也冷。”
舅舅这样疼惜我,我自然感动。他是唯一不嫌弃我的长辈了。只可惜他是男儿,不得在大事上为我做主。
舅舅搁下手里拢的浅紫锦缎手炉,张扬刻薄的凤眼里有几分落寞:“哎,本宫这一辈子,最憾之事,便是没能给妻主留下一缕胎息。哼,不是本宫说浪话,妻主这样宠我,倘若本宫生下个帝姬,储姬的位置便落不到那傻丫头身上了!”
我有些担忧:“舅舅,休说这个,隔墙有耳。”
舅舅宠冠后宫,如何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他以檀木筷拨弄着玛瑙盘儿里的糕点:“不怕!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妻主根本不听他们的挑唆!”
说完,舅舅小心翼翼伏在我身前,面颊贴着微微显怀的肚腹,我想起他今生与子嗣无缘,心里一阵可惜。
舅舅对元甍帝一片真心,自然盼着诞下她的孩子。
这些年,他身后没有家族,膝下没有帝姬,却骄纵嚣张,只图眼前痛快。
想必是因为,他只有帝宠这个筹码,也只能图眼前痛快。
我轻声道:“孩子还小,还不会动。”
舅舅摘下名贵的孔雀翠戒指,轻抚我的腰身:“肚子这么圆,定是个姑娘!”
我剥了佛手枇杷,装在细瓷船碟里递给他:“您调养调养身子,多看看太医,未必这辈子便不能生了。”
舅舅黯然道:“你用不着宽慰我,那贱人表面与我哥哥弟弟叫的亲热,暗地里却下了死手,我这肚子,便是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