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仲秋,襟袖微寒。
见我整日在房内闲也无事,松烟入墨便劝我出门上香,为腹中的孩子祈福。鄞都贵夫常去的寺庙唤作“南音阁”,传闻此处香火隆盛,最为灵验。
松烟喜滋滋为我收拾进香要带的物什:“郎君,若要给小主子祈福,要带一样小主子的东西,这样菩萨才记得住啊。”
我思忖片刻,信手启开案上的红木雕花铜锁箱笼,雪然给孩子做的虎头帽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示意松烟将它捎上:“就这个吧?”
松烟含笑应了,取出虎头帽。骤然一抹金灿灿刺了我的眼眸。
是寻嫣赠给我的金镯。
入墨轻道:“郎君……”
我满心愧疚,说不出是甚么酸涩滋味。寻嫣是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人,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缓缓取了那金镯,贴在自己胸口,对松烟与入墨说:“走罢。”
丫鬟备的是一顶花梨木海水纹轿子,四角坠着青玉流苏,甚是精巧。我上了轿,由四个轿妇抬着往南走去,松烟、入墨并两个粗使小厮跟在轿旁,手挎食盒,盒中收着我贴身的梯己(1)之物。
要去南音阁,不得不路过污水横流南城岗子。我素来听闻,南城岗子是一处人间地狱,住在此处的都是鄞都最穷苦之人。
一入此地界,我双耳便充满糟乱之音,哭喊吵闹,不绝于耳。忽听到一声尖利的哭喊声,仿佛绝望到极致:“军娘给老身做主啊!”
我撩开轿帘,只见一个浑身褴褛的老郎君抱着禁军的腿,且哭且喊:“啊!老身就这么一个女儿,前年被抓去当兵,就这么音信全无!这两年,老身是靠讨饭活下来的!”
禁军一脚把他踹出二尺远:“老畜生,别耽误奶奶我守城!你家姑娘当兵,与我们金吾卫什么干系?!”
老郎君挣扎着扑过去,喉中嘶哑如鸦鸣,令人不忍卒闻:“老身要告!告官!呜呜呜……我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禁军嗤笑道:“你不孝敬‘炭敬(2)’,大理寺理你的状子,便是闹鬼了!”那老郎君仍旧在哭,满面烟土色,自是断肠人。
我大为怜悯,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龟,隔着轿帘递给松烟:“给那老人家。”
松烟道:“是。”
老人家收了金龟,对着我轿子的方向跪拜作揖,千恩万谢。轿子又走出一里地,竟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南城岗子不愧是人间地狱!
灰白的尸体横陈路边,无人理会;面容冷漠的男人怀里抱着自己生下的孩童,孩童枯发上插着草标(3);街头有残疾的乞儿在讨饭,缺角的碗里只讨到了腌臜的残羹冷炙。
我能助得了一个,怎能助得了一万个!
忽然施粥的粥车到了,周围都是带刀的凌烟阁缇骑。这是圣上拨下赈灾的款银,却被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口中,也只有这么一碗稀粥。
然而即便是一碗稀粥,也有游手好闲之辈来争抢,喝粥的不只是灾民,还有闲散之人。凌烟阁缇骑一时辨认不出,不知如何分发,着实头疼。
我坐在软轿中暗暗心惊,无比怜悯这朝生暮死的升斗小民。我日日衣食周全,犹有痛楚,相比之下,这些百姓岂不是比我痛楚百倍?
一时间,我的痛楚便显得矫情。我再也不敢觉得痛楚了。
到了南音阁,我跪在蒲团上点了两炷香,抬头看菩萨,只觉得无奈。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怎么普度不得城南岗子那些百姓,任由它们受苦?
我受困闺阁,也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府邸里的珍玩宝器不能给出去,因为那是你的俸禄。我不能慷他人之慨。我攒的金银细软也十分有限,救不了几个人。
我走出南音阁时,雨越下越大,渭流满地。
松烟手忙脚乱地用手给我遮雨:“怎么办呢?郎君有身孕,郎君不能淋雨啊!”
入墨提议道:“咱们先回南音阁?不能在这里傻站着!谁让你不带伞的!”
忽然,一柄伞为我遮住了奔流不止的落雨,天地间登时清爽起来。我心想,是不是你来了?
一回首,为我撑伞的人却不是你,而是多日不见的寻嫣。
寻嫣向我温柔一笑,雨雾蒙蒙里,她红唇艳如牡丹:“你若是被淋湿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只见寻嫣穿着凤仙紫妆花九色鹿纹斜襟长袄,下配月白乱针绣暗纹马面裙,颈上环着一只翡翠珠银璎珞。她梳了抛家髻,发间只以银蝶珠花点缀,髻上最高处斜插一支深紫飞鸾缠花簪。
雨中不期而遇,仿佛眼前凭空出现一副仙姑图。
我迟疑道:“戚大小姐……来南音阁做什么?”
寻嫣眉眼微微动容:“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