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笑得直不起腰,不停揉弄怀里的花枝鼠。冷画屏却认真道:“当真不错,起码这一回射出去了。”
赵福柔眨了眨眼,参鸾髻上振翅凤鸟金钗垂下的流苏打在耳畔,她笑得有些憨傻:“狸奴姑姑,当皇帝又不用打猎,射什么箭呐。您让母皇放过我吧!”
冷画屏敛袖而立,神态雅到极致,仿佛古画中的洛神:“殿下这话岔了。射乃六艺之一,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殿下来日要君临天下,岂能不修习君子六艺!”
狸奴示意我射箭一回,给殿下演示。我拉弓而起,羽箭正中靶心。登时狸奴、冷画屏、海棠春三人的眼神都落在我身上,充满赞许之意。
赵福柔绝望地在酡青锦叶骆驼地毯上打滚儿,像一只讨肉吃的狗子:“啊!不要再折磨我啦!我要回木樨镇养螃蟹!”
然而打滚儿也无用,狸奴使了个眼色,两个宦娘走上前,将赵福柔拉起来,逼她继续射箭。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储姬殿下,二十年来被百姓养大,一朝成为至高无上的帝女,反被身份所累,不得解脱。
我疑惑道:“木樨镇?”
赵福柔抬眸望着高远苍穹,恶狠狠点头:“没错!我要回木樨镇,找我的爹娘,养螃蟹,挣银钱,攒够三千两银子,娶我心爱的小夫郎!”
奈何她爹娘已被老皇帝灭口,此生无相见之日。她再回不去木樨镇,余生只能与朝堂江山纠缠不休。
今日水光潋滟晴方好,我上朝归来,换了燕居服,陪你在院中闲庭信步。你披一身蟹青(2)绣平金菱枝花纹的斗篷,兜帽上镶嵌着浅灰的风毛,衬得你面色如玉,唇染薄红。
我小心翼翼扶着你的手臂,唯恐你下玉阶时摔了自己:“留神。”
你拨弄着手炉盖上的乌金流苏,淡笑道:“不妨事。月份不大,走起来还轻巧。”
你我甚少这般和谐相对,闲话家常。如今你肯与我如此,到底是借了这孩子的光。
你不中意我又如何?你还惦记着寻嫣又如何?只要你肯给我个笑脸,说几句软话,我便心满意足。
路过四合水塘,你信手往里扔了朵梅花,引得锦鲤追逐而来,红白青金,相映成趣。你轻道:“你想过这孩儿的名字不曾?”
我为你紧了紧披风,信步走过去,唇贴近你的耳垂,分享这世间只与彼此有关的秘密:“若是女儿,便唤她‘戚锦钗’,若是男儿,便是‘戚慕鹤’。”
言罢,我在你掌心题了这两个名字。
你望着锦鲤,道:“都好。”
我笑道:“我知道,锦钗这名字俗气了些。一来我读书少,起不出什么好名字;二来我也喜欢这样的俗气。我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3)。作为姑娘家,少不得要提起胆魄在世上闯一遭,我不想她受我一般的罪,一世颠沛流离。”
是,我不想女儿像我,太苦。锦钗二字意为富贵女儿身上的织锦与簪钗。若得女儿,我盼着要么似戚寻嫣,沉稳正直,不卑不亢,未经世事磋磨,满心美好顺遂;要么似海棠春,活得潇洒而热烈,不怕她碌碌无为,不怕她离经叛道。
你坐在阳雕童子摘桃石墩上,眉间有散不去的愁绪:“眼下世道离乱,要无灾无难到公卿,何其难。”
你说得对。如今这世道,穷苦女子命如草芥,富贵女子要么醉于声色,要么眼睁睁看着天下将颓,无力回天。
而我是长帝姬的鹰犬,搅动风云的手,岂不是也有我一分力?
我身边即将有娇夫幼子,责任重大。我当真要继续让天下变作地狱,使其中黎民苦苦煎熬?
你见我沉思良久,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握住你的右手,吻在指尖:“你会让你我的孩儿一世平安,你信我。”
你只任我吻着,既不推拒,也不迎合。我知道,你并不信我。
你赏玩一会儿锦鲤,不时撕碎干饵喂鱼,锦鲤竞相追逐,好不热闹:“那海家姑娘性子孤拐,旁人豢猫养狗,她养鼠儿。”
我俯身,将下巴贴在你肩头,笑道:“我见了,她那老鼠喂的,一个个比奶猫还要大!男儿家都怕鼠儿虫儿的,我看也没有公子哥敢嫁给她。”
你将我从你肩头拨开,淡淡道:“谁说的?我宁肯嫁给她,也不嫁给你。”
我无耻地将手伸到你衣裳里,在腰窝上揉了揉:“鹤郎再说一次,宁肯嫁给谁?”
你有些酥痒,便挣扎起来。岂料不曾挣开我,反而翻滚到我怀中。我扬唇一笑,将你横抱起来,往白梅深处走去。
我忽然想起,你我初见之时,也是这样满园白梅彻骨香。
我笑道:“养老鼠算什么,我那师姐,比她还狠。什么蛇蝎虫蚁没养过?连她自己都不是人养大的。”
你微微抬眉:“什么?”
我淡淡解释道:“鬼姬的娘亲早亡,她爹把她扔到苗疆竹林里,预备喂了虎豹。她却被一只白蟒蛇捡走,这般养到大。”
片刻后,我叹道:“都说禽兽无情,畜生无义。可我看来,有些兽类,比人有情有义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