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人命是最不值钱之物,如蜉蝣草芥。
帝王的命仍是。
这日我跟随銮驾去双禧街听戏,随身保护帝王的安全。因已入冬,霜寒露重,老皇帝披了个玄红龙凤香鼠皮(1)斗篷,乘坐十六人抬的轿撵,前有宫灯引路,后有华盖遮风。
老皇帝点了一出《楚汉相争》,抱着手炉看得津津有味。
一出毕,戏子们跪地讨赏,口称“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狸奴俯身贴耳,请求示下。老皇帝眉心微曲,在狸奴耳边道了几个字。
随后狸奴正襟危立,手打拂尘,高声道:“赏——”便有七八个穿福字遍地金小锦袄的宦娘端着金裸子(2)上前,戏楼内一派奉承欢笑之言,不绝于耳。
我自小不爱听戏,只坐在远处把玩一只暗器三头刀。忽有长帝姬身边的贴身宦娘俯身过来:“戚高媛。”
我指尖细细描摹三头刀的利刃:“怎么了?”
那宦娘吐字颇轻,语不传六耳:“待会儿啊,可有一出好戏唱!高媛离得远点,才看得痛快。”
我自然知晓她的暗示,淡淡一笑:“本媛知道。”
老皇帝兴头上来,便不许我们这些随侍左右跟随,都打发远了,她老人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抑扬顿挫跟着唱:“为君者不畏死,只求留名千古哉——”
我以轻功去对面的酒楼饮酒,坐在二楼廊台上,正好可以看到老皇帝身边的一片繁华。
二帝姬赵福姝陪坐在母皇跟前,穿一袭绀紫(3)团纹牡丹穿凤通袖长袄,头顶点翠珍珠流苏花冠,她平日惯会搜刮民脂民膏,身上穿的也不知是几十个禀生一辈子的花销。
赵福姝叹道:“可怜西楚霸王一世英雄,临死之前,四面楚歌,只剩下一匹乌骓马和一个男人跟着她。”
老皇帝教诲道:“听戏也是听史,你们姐妹三个听好了,切莫落到项羽一般地步。”
赵福姝颔首道:“谨遵母皇教诲。”
赵福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看了一会儿戏,学那西楚霸王作悲叹状:“虞不逝兮可奈何! 骓兮骓兮奈若何!”
…… 骓兮骓兮奈若何?
满殿权贵皆惊愕,敢情三帝姬听在耳朵里,西楚霸王的真爱是乌骓马?!
赵福柔知道自己又成了笑柄,把面颊埋在琵琶袖里装小鹌鹑:“别看我……我不唱了……”
殿外忽一声惊雷巨响,似是起了变故。无数黑衣女子从檐角闯进来,手持匕首,目露凶光。戏子们登时不敢唱了,从“咿咿呀呀”变成了“女侠饶命”。
“有刺客!快!救驾!”
“凌烟阁缇骑在何处?!凌烟阁缇骑在何处?!”
“快宣金吾卫!”
好巧不巧,这凌烟阁缇骑与金吾卫都被痴迷听戏的老皇帝打发出去了,不搅扰皇家风雅。如此一来,便只有几十个会拳脚功夫的宦娘前来救驾,与黑衣刺客打得吃力。
刺客们见人便杀,砍了台上青衣的头颅,血溅云母屏风。旁的帝女犹自持,唯独赵福柔忒丢人,吓得钻在红木雕龙罗汉床底下:“别杀我!啊啊啊别杀我!小的给诸位奶奶磕头啦!救命啊!”
我仍旧坐在原处品酒,明明可以持戟前去救驾,却作壁上观。这便是长帝姬所说的“好戏”。老皇帝一死,对我只有好处。
宦娘与杂军拿起佩刀、拂尘、麈尾与刺客死斗,因前无准备,逐渐落入下风。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女人挟持住满身锦绣的老皇帝,长刀抵在她颈间,九五之尊被俘虏乃是天下动荡之事,众人都停下,僵持不下。
我又饮了一口花雕酒。
赵嘉宁鬓边生霜,虽不易察觉,却横亘于前,她终究是老了。赵嘉宁却并不见恐惧之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刀疤女人冷笑一声,眼里是凛冽的恨意:“改朝换代之人!受死吧,老虔婆(4)!”
殿内刺客齐齐亮出兵器,竟多半是破铜烂铁,不足为惧。刺客们的指节有筋肉纠结的痕迹。
不是剑痕,是茧痕。
看来这些女人并不是江湖上的行家,而是起义的流民。
赵嘉宁语气威严:“你口口声声说改朝换代,那朕问你,天下人答应了吗?”
“我杀了你!”刀疤女人大喝一声,眸中凶狠呼之欲出,她手上用力几分,鲜血汩汩,“哈哈哈!用我这条贱命换你这祸害苍生的狗皇帝,值啦!百年之后,史书上应当记下我张二娘的大名!”
一见到血,藏在罗汉床下的赵福柔登时吓得大叫。情急之下,海棠春一脚把她踹回去:“别出声!还嫌死的不够快吗!”
赵福柔吓傻了,身子如泥鳅似的拱了拱,留出一半“狗洞”:“来,分你一半。”
这是感激海棠春救了她的命,要把“狗洞”分给她一半。
岂料海棠春扬唇一笑,抱拳而笑:“我海棠春岂能避乱于此!”言罢她美眸一凛,信手取下髻上累珠碧桃绒花钗当做武器,抬手取了一个刺客的性命。她与手持伞中剑的冷画屏交换了两个眼神儿,二人并肩作战,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