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不知为什么,从心眼里怕这个和谁都和风细雨的太子殿下,不敢废话,忙应了一声,把小桌上的蜜饯端过来。
赫连翊哄着景七道:“我尝过了,不苦的,就几口,喝完就给你蜜饯吃,好不好?”
景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明白了何为“心为形役”,默默地抓住药丸的一个边,就着赫连翊的手喝了下去。
和赫连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多半是赫连翊旁敲侧击地劝,景七心怀鬼胎地应付,药里有些助眠的东西,喝下去片刻,他就觉得眼皮有些沉,赫连翊坐在他床边,轻声道:“你睡吧,我看你睡着再走。”
景七于是配合地合上眼,耳畔只听见那人一声叹息。
他当然知道赫连翊为什么叹气,皇后早薨,皇上除了治国,对什么都感兴趣,大皇子和二皇子以狗咬狗为毕生乐趣和事业,大臣们内斗起来一个比一个精明强干,做事起来一个比一个烂泥糊不上墙,废物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如果赫连翊真的像他表现的那样,温文尔雅窝窝囊囊地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不是。
再没有谁比景七更清楚,这男人胸中是万里河山,是个生下来就注定登临绝顶振作乾坤的。有时候景七甚至怀疑,那一辈子最大的乐趣是听上书房的扁毛畜生把将相们都骂过一遭的皇上,是踩了多大的一坨狗屎,才立了这样一个太子。
屋里寂静无声,赫连翊身上传来淡淡的熏香气息,景七迷糊了片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睡过去了,到傍晚时候才被平安推醒,发了身汗,烧已经退了,人也清醒了些。
这是老王爷的头七夜,宾客都已经有人打点过了,眼下宾客都走了,孝子要守灵堂,景七草草地梳洗了一番,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平安要伸手来扶,景七摆摆手:“不用,我没大碍了,带你的路吧。”
灵堂里有一股子阴郁的气息,门口挂着大白灯笼,风吹一吹,便抖上一抖,直通幽冥似的,老管家早早地等在那里,备好了香、纸、大烛等物。
见他过来,便叫人拿了狐裘来,让他晚间披着。
景七投过狐胎,受过扒皮抽筋之苦,一件此物心里便膈应得很,又不好驳了老管家的面子,只微微皱皱眉,仍是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叫老管家哆嗦着一双手给他披好。
然后伸出小手偷偷摸摸地在上面抓了几下,心说苦了这位兄弟了,今晚上烧纸多给你一份,叫你好拿去,地府中也打点打点,下辈子别顶着这样的皮囊过活了。
老管家拉着景七的小手,把他带到灵位前,俯下身道:“小王爷,给老王爷磕个头吧,往后这王府里,便得您当家了。”
老人的脸上带出一股子风烛残年的无奈来。景七随着他的手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给那早忘了长得是圆是扁的便宜父王磕了几个头。
头七是游魂回来辞灶之日,他不知道那一心追着亡妻去了的老头子还记不记得人间还有个儿子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还了阳,还见不见得那阴间魑魅,心里倒怀着些许念想。
虽说没什么感情,可如今重活一遭,见些故人,到底……也总是好的。
正这当,有小厮进来报,说平西大将军来访,老管家便去看景七,景七一怔,忙道:“快请。”言语间竟有些激动。
这位平西将军冯元吉还是老王爷活着的时候,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算起来景七还得叫他一声师父,那点半吊子的功夫就是冯大将军给启蒙的。
片刻,一个精壮汉子大步流星地就走进来了,平安在后边一路小跑地跟着。
景七知道他不拘惯了,见他也不行礼,只是略微有些惨淡地笑笑——他记得清清楚楚,冯元吉的寿数快到头了。
冯元吉以为他是父亲新丧,叹了口气,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摸摸他的头,道声:“苦了你了。”便也对着老王爷的灵位拜了拜,景七这才还礼,然后对平安说道:“再给大将军拿个蒲团过来。”
老管家张张嘴:“这……”
景七摆摆手:“不妨的,拿来就是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将军说说话。”
老管家为王府尽忠了一辈子,自来最是规矩,虽然景七这年才不过十岁,在他心里,老王爷没了,小主子便是说一不二的,到底没多话,躬身退下了。
灵堂里只剩了火盆和两个人,冯元吉一屁股坐在蒲团上,他是个粗人,只会打仗,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有些笨拙地道:“明哲这老小子,活着的时候也不济事,如今已经去了,你……你这纸糊一样的小身板,还得自己多珍重着。”
景七挑起嘴角笑笑,伸长了腿,也放松着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拽些纸钱丢到火盆里:“我好着呢,倒是将军你要离京了吧?”
冯元吉一愣,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