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傅府的马车已然停在山寺外,等候接傅铮和易然回府。
马车一路疾驰至城中,前方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易然探头瞧了瞧外面的熙攘人群,吩咐车夫放缓车速。
然后她从怀中掏出只小罐子,傅铮瞥了眼那熟悉的罐子,嘴角抽了抽:“你还有这东西?”
易然道:“唔,前日出门前让小砚多备了几罐,有备无患嘛。”
说着掀开盖子,拿手指挑了些辣椒粉出来,在眼尾处比划了半晌,觉得有点下不去手。
傅铮靠在软枕上,饶有兴致地瞧着她,顺手从小银碟中摸了只山核桃剥。
易然觉得傅铮这一定是在借机报复。她在水深火热中,他却搬个小板凳一遍围观一遍还剥核桃,这行径真是太恶劣了,她要从道德上谴责他,从行动上…唔,行动上暂且做不了什么。
她腹诽之际,傅铮已然剥好了手中的小核桃,似笑非笑道:“娘子,你再磨蹭会儿,马车都要驶到傅府了。要是实在下不去手,为夫也可以帮你一二。”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调子,这笑里藏刀的威胁。
易然只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能这么惯着傅铮了,她有必要反抗一下。于是她怀着壮士断腕的魄力与决然拿蘸了辣椒粉的手指扫过眼尾:“谁说我下不去手,你才下不去手,你全家都下不去手!”
傅铮:“...”
她眼泪汪汪地瞪着傅铮:“我要去了,大人有什么话想说吗?”
傅铮想了想,拈起半核桃递到她面前:“来,吃点东西壮壮胆。”
易然觉得自己和傅铮没法聊下去了,她一把掀开车帘钻出去,留给傅铮一个孤傲不屈的背影。
眼下正是早市,两旁挤满了买小食面点的摊子,叫卖声夹杂在与竹屉中钻出的腾腾热气混在一起,将整条街都染上了烟火气。
易然酝酿了一下情绪,扯开嗓子,嚎得凄凄惨惨戚戚:“傅大人啊,您可不能丢下我呀!”
摊边食客们纷纷竖起耳朵来听她们这边的动静。
易然对这效果很满意。她觉得还可以继续制造点悬念,把观众的情绪推高,于是挥着小帕子揩了把眼泪,继续道:“纵然您弃我厌我,我也不能没有您啊…”
嗯,这段故事的主要受众是摊上的吃瓜大娘们,相信以大娘们良好的八卦素养,此事不出一日便能传遍整个京师。
寡情薄幸的丈夫命在旦夕,痴情执着的妻子不离不弃,最终丈夫幡然醒悟、浪子回头、千里追妻,这大抵是京城时下最受欢迎的话本题材之一了。
果然,挎着菜篮子的大娘们闻得这般凄恻曲折的恩怨情仇,纷纷抻着脖子看过来。
背景已经交代清楚了,群众的目光也吸引过来了,易然清了清嗓子,准备进入正题。
“我家傅侍郎在赈灾的路上遭山匪暗算,身负重伤,命悬一线,还不知道醒不醒得过来。夫君啊,你要是不在了,我独自活在世间也是了无生趣,还不如随你一道去了。”
说至此处,她以手掩面,一副悲戚难当的模样。自指缝向外看去,街上大半数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们,食客们停了筷子,行人们住了脚步。
易然弯了弯嘴角,说出了今日最关键的一句话:“从此地到京郊的难民所的道路不是一向太平吗,前些日季首辅也派了家丁去安抚难民,分明平安无事,怎么过了短短几日竟出了山匪?我苦命的大人啊…”
这翻真假参半的话委实毒辣,直戳了当今圣上的心窝子。满朝文武皆知,今上的生母孝元皇后早逝,先皇后来扶了深得圣心的李贵妃为后,李贵妃膝下也有一子,与今上年纪相仿,皇室之争素来残酷,今上最后虽稳住了太子的位子,其后又顺利接过他老爹的龙座,但却在尔虞我诈中形成了猜忌多疑的性子。因此,登基之后,今上最见不得的就是朝臣们跟他耍心眼。
你季槐连吭都没吭一声,便派了家丁跑到难民所去是几个意思?
其实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季槐厚着脸皮哭一哭,表一下他老人家为国为民的忠心,顺便提一下自己是不忍看到难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派家丁带着粮食接济一二,纯属个人慈善行为,说不得皇上不仅不会责难,还会被他的忠君爱民之心所打动。
但关键就在于,其后奉旨安抚难民的傅铮出事了,还是在治安极好的京城脚下。两宗事合在一起,就容不得皇上不多想点什么了。
告小黑状这种事也是有技巧的,这状无论是傅铮来告还是姚恒之来告,效果都没那么理想。鉴于皇帝陛下的敏感多疑已经到了极端的地步,有些事还是让他“无意中”听闻比较好一些。
马车驶离了繁华市井,车夫扬鞭打了个唿哨,赶着车朝傅府方向疾驰而去。
易然掀帘回到车中,方才声泪俱下的表演太过用力,此时才觉得眼中灼热、喉头嘶哑。
傅铮大概是良心发现,递了个水囊给她,易然接过来,仰头喝了几口,总算缓过来些。
傅铮赞许道:“演得不错。”
易然哑着嗓子道:“您不打算给我送酒了吧?”
傅铮“唔”了一声:“暂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