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他草草行礼告退就离开,徒留帝后二人在屋内吵得热火朝天。从这一日起,他就开始挨个召见名单上的人选,这些打扮得斯文整洁的小书生都是怀揣着欣喜激动的心情入宫,却都是一身脏兮兮,痛哭流涕地出宫。得知消息的弘治帝自然是严厉阻止,可已经晚了,皇太子的恶名已然传遍了朝堂内外。
好几个文士都辗转向弘治帝请罪,说是自己的孩子资质平庸,实在不堪为东宫近臣。弘治帝是仁厚之君,他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心肝宝贝,人家的儿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明显这些孩子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否则他们也不会冒着得罪他的危险来请辞。想到此处,弘治帝叹了口气,最后不但点头应允,还赐下不少物件,以示安抚之意。
之后,他就将太子爷提溜到乾清宫来一顿臭骂。朱厚照如滚刀肉一般:“那是他们自己无能,怎能怨我。连这点挫折都受不了,日后如何能担大任。”
弘治帝都被气乐了:“这么说,你还是在考较人物不成,你莫非真想要你表兄独自在东宫陪你吗?”
朱厚照狡黠地眨眨眼:“实话告诉父皇吧,毕竟是母后的侄儿,儿臣也不想做得太明显,否则母后不会干休的。还是等最后那个姓李的到了,儿臣再来个一箭双雕,一道送他们回老家。”
“姓李的?”弘治帝不由莞尔,“那你可打错主意了,这个姓李的非池中之物,不仅不会被你轻易唬住,还会让你栽一个大跟头。”
朱厚照一怔,他立刻被激起了好胜心:“一个庶民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事,能让我栽跟头。儿臣倒要看看,他是有三头还是六臂。”
弘治帝似笑非笑道:“那父皇就拭目以待了。”
因着这一番激将,皇太子回宫后摩拳擦掌,日日数星星盼月亮,等着李越入宫。在太子爷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江南庶民李越终于踏进了巍峨的紫禁城,开启她波澜壮阔的一生。
顺天府来人通报时,弘治帝正与张皇后、皇太子在太液池畔游玩,弘治帝闻讯后,含笑瞥了朱厚照一眼,道:“那就让他过来吧。”
朱厚照心下不屑,他漫不经心地回头,却仿佛看到了杨柳清风,杏花烟雨扑面而来。他动作一顿,竟然呆住了。来人着一身雨过天青的直裰,外罩一件同色的纱袍,眉宇间天资灵秀,行动间衣裾飘飘,踏着暮春的韶晖走近,烟柳翠雾氤氲在他周身,一时竟给人如梦如幻之感,更显得眼前之人离尘绝俗,似神仙中人。待他近前行礼时,朱厚照终于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去,愕然看向弘治帝,您老可没告诉我,姓李的长得是这么个模样啊。
弘治帝也很是惊异,他见过画像,也听说李越生得甚好,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已到了“意态由来画不成”的地步。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道,形容一般俊美算是长处,可过于俊美就过犹不及了。李越这幅模样,明显是属于后一种。待李越抬头展颜微笑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侍立在弘治帝身后的王岳与萧敬也是面面相觑,特别是王岳,他执掌东厂这么些年,见过大风大浪无数,此时都不由心下发麻。他的确是想着生得俊俏之人易博得太子欢喜,可弄这么一个笑靥如花的人来,他就算现在把自己的心剖开,说自己一片赤诚,毫无惑主之意,也没人敢相信了啊。
张皇后倒是一改先前的嫌弃,她因弘治帝爱护,多年心性仍如少女一般天真烂漫,一见到一个同儿子年岁相仿,如仙童似得的人物,即便因他会夺侄儿的位置不满,也做不出故意为难的事来。
弘治帝定了定神,就开始考较他的才学,这一问之下,发现他的确如情报所述,于诗词一道颇为擅长,可在经学典籍上就较薄弱了,竟然比太子还要差些。这不应该啊,唐伯虎连中两元,腹内确有真才实学,其经学造诣应当不输于他的画技,怎么教出的徒弟是这样。弘治帝不由问道:“怎么,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这些圣人之言吗?”
月池忙跪下请罪:“万岁恕罪,因草民入学尚短,故而家师还未来得及细授这些。”
弘治帝微微颔首,并未言语。月池看在眼底,急在心底,果然是做皇帝的,这般喜怒不形于色,完全看不出他想法如何,能不能来一个痛快的。她一走进这里,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衣裤全部缝住,这不是演传奇电视剧,一旦被发现,就是全家死绝。若是她还是同李大雄一家也就罢了,关键是她现在和方贞筠是一家。一面操心生死大事,一面又担心御前失仪,半个时辰过后,月池就觉身上泛起了潮意。x33
自她开口,朱厚照的视线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他这等聪慧之人,很快就发觉了她的紧张。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羊脂一般纤白的手指滑落,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上,被灰尘湮没。他心间突然浮现出杨铁崖的一句诗:“萤穿湿竹流星暗,鱼动轻荷坠露香。”只不过转念之间,他就骂自己鬼迷心窍,一个臭男人身上的臭汗而已,怎么能与香字联系上,哼,还以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才,见了天威龙颜,还不是一样吓得瑟瑟发抖。
于是,在弘治帝还要再继续询问时,朱厚照突然开口打断:“父皇恕罪,儿臣斗胆,您日夜操劳国政已是疲惫不堪,今日难得与母后游玩,怎能将大好时光都耗费在这桩小事身上。这伴读既然是为儿臣所选,不如接下来就让儿臣来考校吧。”
弘治帝听到开头尚觉慰藉,听完之后哪里还不知他打得鬼主意。只是他一向溺爱孩子,明知他的小心思,也依旧愿意纵容。他点点头:“既如此,你来问。”
朱厚照拱手谢恩,转身就要带着月池走。这下弘治帝与张皇后都怔住了,弘治帝连忙喝止道:“站住,你往哪儿去。”
朱厚照回头一脸纯良:“自然是回文华殿了。太液池畔风景秀丽,却非应试之佳所。”
弘治帝还待再言,朱厚照却抢先道:“母后,要不您把表兄也叫过来,让他也帮儿臣参谋参谋。”
张皇后一听喜出望外,岂有不应之理,这下弘治帝也不好再言,他总不能在妻子面前说她的儿子对侄子不怀好意吧,这个臭小子。弘治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待他离开后,他又吩咐萧敬道:“你跟上去瞧瞧,莫让太子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弘治帝的意思很纯洁,可听到王岳与萧敬耳朵里就完全变了,特别是他们心里尚存疑影的时候。王岳的一对肿眼泡一时更似凸眼金鱼,心里亦掀起了惊涛骇浪,什么叫出格之事,莫不是连万岁爷都担心,太子会对李越欲行不轨……
月池此时无暇顾及这厢的暗流,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这位比她还小三岁的皇太子身上。此刻他已经坐上了辇架,月池就像跟班似得走在他的右手方。这位活生生的明朝皇室并不像教科书里的朱元璋一般,长着一张鞋拔子脸,相反,相貌称得上俊秀,脸颊两侧还有婴儿肥。如果穿得是现代装束,而不是一身华贵的明黄制服,她说不定还会含笑唤一声小弟弟。可惜,就凭他适才说话的方式,她就不敢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孩子。考校,他是打算怎么来考校?
月池正忐忑间,朱厚照就开口了,他说得第一句话是:“你们李氏是不是出美人?”
月池:“……???”
这话她委实不知如何来接,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也察觉到她的不解,他嘴角一翘,问道:“你可看过《萱草记》,其中的旦角也姓李,恰与你同姓。”
月池此刻万分庆幸自己不是与朱厚照面对面说话,她岂止是看过,她甚至还一句句斟酌校对过呢。不过在大惊之后,月池就迅速冷静下来,他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如她此刻露出马脚,这才是大大不妙。想到此,她立刻垂首作恭敬状:“启禀殿下,这是江南时兴的戏目,草民自然也是去听过的。”
朱厚照恍然:“孤一时都忘记了,这戏就是从应天府传来的吧?”
这句话却是问他左手方的刘瑾了,刘瑾一想起这事就牙疼,他应道:“回爷的话,正是。”
朱厚照闻言又笑道:“说来,你们都姓李,又同是江南人士,还都生得姿容甚佳,莫非是有亲?”
月池深恨,当时为何没有将姓也改过来,不能再让他这么问下去了。她思索片刻,按照唐伯虎对唐氏族长编造的话语说道:“殿下说笑了,虽同在江南省,可那李凤姐是池州府人士,草民却是祖籍苏州府,因而素不相识。”
朱厚照挑挑眉,月池见他神色尚和煦,壮着胆子问道:“草民斗胆请教殿下,我们这是往何处去。”
朱厚照一愣,随即道:“你莫不是在父皇面前走神,连话都听不清了。”
月池道:“草民虽是第一次进宫,但也曾听说,文华殿乃太子摄事之所,端本宫乃太子寝宫,统称东宫,理应唯于日出之地才是。”
她未说出口的是,他们现在却是在往日落之地走。她又不瞎,当然会发现不对。不过听在朱厚照耳里,却又是另一回事,他道:“孤在你之前,已经传召过七八位伴读人选进宫,他们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垂首随引路太监前行,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故而有时到了地方半晌,才发觉不对。刚出发就察觉,还敢开口问的,就只有你一人。果然是有几分胆色的,这下就更好玩了。”
月池一惊,既为这句话,又为这话中的未尽之意。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这不祥的预感在看到校场和校场上好几笼子的狗时化作了现实。同她一样被吓到了还有另一个少年,其着沉香色直裰,生得白胖富态,只是对着这么多汪汪大叫的狗子,馒头脸也皱成包子状了。
他一见朱厚照就急急道:“太子殿下,敢问这是何意呐。”
朱厚照并未立时搭理他,待到坐到躺椅上,抿了口茶之后,方悠悠道:“这还不明显吗,给他们一人一副弓箭,谁在最短的时间内射/死的狗最多,又被咬伤的最少,谁就获胜。表兄,莫怪孤这做表弟的没提醒过你,动作快些,万一被咬得鲜血淋漓,甚至掉下一块皮肉来,那滋味可不好受。”
月池怜悯地看向身旁摇摇欲坠的小白胖子,这是亲表弟吗?在看到群狗大叫着出笼,如一片乌云朝他们卷来时,月池得到了答案,估计不是。此刻,张奕已然魂不附体:“太子!太子表弟!太子表弟饶命啊,姑母救我!”
说着,他转身就跑,月池拦都拦不住。养过狗的都知道,人越跑,狗越追。果不其然,大部分狗拔腿朝他冲了过去,只有小部分朝月池奔来。月池叹了口气,一动不动,不出她所料,狗子很快就开始蹭她的小腿求摸。一旁的小太监发出了惊呼声,朱厚照的神色也从讶异转为兴味十足,他召她过去:“你是怎么发现的?”
月池垂手道:“草民心想,太子宅心仁厚,必不会有意伤害我们,估计只是想同我们开个玩笑。草民家中也养过狗,宫中的犬只,应是供贵人赏玩之用,必是最温顺且训练良好的品种。只要不引起它们的狩猎本能,它们就不会张口咬人。”甚至都不会追人。因为它们从一直出生长到现在,都学得是如何撒娇,而不是如何行凶。
朱厚照抚掌大笑:“孤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你平常在家中做什么,也是读书习字吗?”
来了,来了,月池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家师喜好游山玩水,草民也跟着走了一些地方。”
李月池诚心想要哄人,就没有哄不好的时候,朱厚照自幼长在宫廷,困在朱红色的宫墙内,自然对外面充满好奇,当即听得津津有味。于是,萧敬带着灰头土脸的张奕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二人相谈甚欢的情景。他不由沉下脸来,他是在皇室服侍的老仆,对这些王公贵族家中的污糟事知道的是一清二楚,就说太子爷的几个堂叔堂伯,哪个家里没有一两个清俊小厮?
李越生得这般模样,初见之下就能与太子投契。即便他并无那方面的意思,可皇太子正值慕少艾的年纪,难保不会动心。万一铸成宫廷丑闻,太子不会有事,死得就是举荐李越入宫的王岳,连他说不定都要受池鱼之殃。不行,此人绝对不能留在宫中。
在这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近前时,月池就一直暗暗窥探他的神色,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交好之意。宫中的嗅觉最灵敏不是动物,而是太监。皇帝近侍待人接物的方式八成就能反映皇帝本人的态度,这是不是就表明……她安全了?月池心下大定,不枉她赶出这套衣裳,做得这场戏呐。
时光回溯到几个月前,刚拿到圣旨的李月池只觉头痛至极,这是皇帝的传召,想要推脱哪里有那么容易。小病小痛搞出来没用,缺胳膊少腿倒是成,可无缘无故受这么重的伤总得有个缘由,再说了,明朝这么差的医疗条件,说不定直接就一命呜呼了。若借口有其他事务要办,不必皇上,光钱太监就能将她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弄死。唐伯虎的意思是要不干脆实话实说请罪,月池一口否决,即便注定死路一条,她也得挣扎到筋疲力竭后方能安然赴死。思前想后,她只能走这一趟,当面将此事推掉。
可这更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原因在于让对方放弃她很容易,但若要一个人都不得罪,还能让他们弃她不用就是难上加难了。可她必须要做到这一点,现任皇帝、未来皇帝,东厂厂公,司礼监秉笔与内阁大学士,这其中任何一人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因此,她既不能表现得过于愚蠢,又不能表现得聪明过头,既不能惹人过于喜欢,也不能让人心生厌恶,她身上的一切都必须恰到好处,此外还得有一个大家无法忍受的点,并且他们不能把这一点归咎为她的过错。
当月池列出这些要求时,连她自己都觉有些崩溃。于是,她说服贞筠与她同行,明面上的理由是带拙荆去京城找名医治疗寒疾,实际上一是因女眷随行,方便拖延时间,二是有她在,无缘无故,谁也不会把她往女子身份上想。就在这一路的晃晃悠悠中,终于被她想出了应对之策,就是她的脸。
打扮得十分亮眼入宫,表现得诗词上佳,却举业平平,同时又与皇太子较为投缘。在男风盛行,太子顽劣的前提下,一个粗通典籍的俊俏伴读不会对太子的学业带来太大帮助,反而会对太子的操守造成极大的诱惑。如果不出意外,过几天弘治帝大概就会叫她回去了,说不定为了安慰她白跑一趟,还会给她一些赏赐,这下又能置地添业了。
想到此处,已经回到驿馆,坐在房间中的月池就不由莞尔,一旁的贞筠见状又气又堵:“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天,万字肥章,感谢此时还支持作者菌的小可爱,顺便再求一波作收啊,鞠躬鞠躬(n_n)
ps:突然觉得,本文如果从贞筠的角度取文名,应该叫《首辅大人的娇蛮妻》,e-(=`w′=),hhh
【1】引自唐伯虎《桃花庵歌》
"("361492649720154332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