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在旧公寓里相依为命。因为没上过学,我只能做苦力挣钱,而他则有自己的工作来养活我们两个人。他告诉了我有个比我小的儿子在老家。”真田顿了顿,抬头看着少年,“就是那个小警官的名字。”
少年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那是他曾经试图遗忘,却怎么也擦不掉的回忆。
“……阿市,你比我的儿子还小一点,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了。”温和的青年抱着自己,像是抱着一个孩子,“我可能是把你当我儿子来养了,你会介意吗?”
我会介意吗?小少年摇了摇头,紧紧抱着男人的腰。反正我也没有父亲,唯一的教父是头畜生……
要是你是我父亲该多好。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离开这里,给我留下了钱和身份就消失了。”真田低声说着,少年被他的声音拉回来,“我做临时工养活自己,四年后得知了他已死的消息。”
“那天,不知是谁把他的尸体送到了我们原来住的旧公寓门口。”
真田永远都记得,他的天好像塌了下来。
少年攥紧了拳。
“再那之后,我就寻找他的经历找到了百川组,从底层做起。再后来,我20岁,遇见了你。”
“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事。”
房间内有段漫长的沉默,真田盯着少年被额发遮住的脸,想看清他的表情,“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和他是……”
“与你无关。”
真田顿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答应我要等价交换!”
“你说的东西与我的秘密并不对等。”少年冷冷地看着他,“这点东西能换来什么?蠢货。”
真田心中涌出一股气,“我以为你对我是不同的……”
“别做梦了。”少年嗤笑一声,“连自己的真名都不告诉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也没告诉我!”
“我说了。”少年横了他一眼,“半年前,我就告诉了你我的真名,还有今生最大的秘密。”
他起身回到榻上躺下,背冲着真田,“可惜你是个笨蛋,永远也学不会分辨真话和谎言。”
真田愣住,仔细回味他话里的意思,“你真的叫幸村精市……”以及,你杀了一个人。他脑子里好像有什么忽然间亮了起来,紧接着,所有的谜团都连在了一起。
“他四年前死在了百川组,当时你已经成为了‘少爷’,负责收集情报,百川的二代目不知道你杀过人……”
他的脑子里渐渐铺陈了一副完整的画面,而故事的真相,残酷得让他不愿相信。
“阿市……”你杀了他吗?
真田瞪大了眼睛,几乎是恳求地膝行到榻旁,“阿市,阿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你怎么会杀人呢?你那么干净,手指应该握着画笔,而不是刀子。他恍惚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为那个人报仇,而是为少年脏了手而痛心。
“为什么……”
“为什么?”背冲着他的人在抱枕里闷闷地出声,“这个理由,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了。”
真田恍惚地在脑海里翻找着,半年前那个晚上,少年在床铺中阴沉地说着——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教父死吗?
……真田愣愣地伸出手,掌心下的少年肩膀正在颤抖。
“所以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警官了,你是不是也知道他的身份?”少年的声音有些微弱,真田凑近了一些。
“我从入组就认识了他,那个人性格温柔,身体健康,武功高强,是我最向往的目标。他像照顾儿子一样照顾我,我像仰慕兄长一样依赖他。”少年轻笑了一声,“要是有什么纯洁的感情,也不能在那里存活。自从看见教父行刑的过程,我就再也不是他口中‘安琪儿’一样的孩子了。”
“那年被教父揽在怀里时我还不通人事,可是回去房间被他看到身体上的痕迹,我才从他那里学到了正确的价值观。多可笑,他说的也太晚了。从那以后我开始逃离教父,几个月的消失让我拥有了自由,就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的情报网找到了父亲,也得知了小时候分离的罪魁祸首。回去组里的时候,他正在被教父责骂,我这才知道,由于和我走的太近,教父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我想方设法地动用我的人脉好为他安置一个没有危险的出路,可是回到我手上的资料却显示,他居然有一个警官的头衔。”
少年深深呼出一口气,声音冷了下来,“如果把这个消息报上去,他必死无疑。而这也是三年来我一直做的事。为什么我要犹豫呢?我凭什么要去保护他?他从一开始,在我面前所有的样子都是假的。”
“我质问他,他没有否认。”
“我多羡慕他儿子啊,被人那么深爱着,而你的存在被他好好的保护着,直到他临死我才知道。只有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无论是戴着面具的教父,还是伪装身份的卧底。”
“他的血顺着我的手心流淌到地上,在我的别墅里,我们平时喝下午茶的那个花园里。我没有一丝犹豫,人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在走向死亡,让他活着的话,未来的他就会死得更惨。我非常冷静,听着他说完所有的话,为他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把他送到了口中的地址门前。我只有13岁,但稳重得仿佛并不是第一次动手。”
“这就是我,真实的我。”
“我的生父是日本第一组织的二代目,生母早就没了,我从出生就被人设计拐卖到地下黑市,伪装成恩人的教父买下了我,我被送到国外秘密长大,学会所有孩子不该会的技术和知识。我的小名是教父取的,我的姓是找回父亲后继承了生母的,我的每一滴血每一根骨头,都扎根在这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个笨蛋,一心想着要解救我,却不知道我早就在这个黑色的世界里腐烂了。”
少年的声音渐渐有了一些自嘲的笑意,真田忍不住闭上了眼。
“我还知道一件事。”少年转过了身,直视着真田的眼睛,“即使我已经说出所有的真话,弦一郎,你却仍旧在说谎。”
真田终于僵住了身体。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实现他临死前的愿望。”
少年挑起了嘴角,伸出手狠狠攥住真田的脖子。他的眸中闪着深深的恨意,手指却纤细得仿佛没有力气一样。
“若有一日见到你,放你一条生路。”
——
关东的界内流传着这样一个名字,“少爷”。
很多人都听说过他的事迹,11岁入百川,四年抓了不知多少叛徒,他的情报网凌驾了关东地区,甚至连关西京都的总部也礼让三分。
但这样一个人,却在任何一个组织里都没有头衔。
他像一朵云,一只鸟,只在某些时候短暂地停留,又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爷”在日本销声匿迹已经三年多了。这期间京都的二代目迎回了留洋的儿子,百川组分化合并,这个名字也消失不见,被神奈川新的分会替代。
三年前真田在二代目儿子的手下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被除籍变回普通人,回到了他原来那个旧公寓,继续打着临时工。
他的任务失败,身份被消除,因此没有联系过任何人,也再也没有见过阿市。
从书局下班已经不早了,华灯初上,渐渐西式化的街景总能让真田想起那个喜欢穿洋服的少年。他隐约总想试着靠近那个人的内心,因此借着打工的方便学习起了西洋画,也顺利在书局找到了工作。身边经过了一群骑着自行车的大学生,大声地笑着讨论西方作家的名字,明明应该是和阿市同龄,看上去却比那个人幼稚很多。
几个小混混从他身边走过。
“你听说了吗,好像‘少爷’又回来了。”
“我也知道,似乎开了一家情报屋,有委托就在港口有雪花标记的桥洞底留下字条,一日内就能收到回复。”
真田停在原地,身后几个小混混越走越远。他迈开步子,加快了步伐,甚至大步跑了起来。
夜风吹飞了他的鬓发,他急得在桥边下楼梯时摔了一跤。
空旷的桥洞下,他睁大了眼睛寻找着那个雪花标记。
没有,太暗,看不清。
他徒劳地走了好几遍,最后抱着头坐在地上。
“笨死了,那么明显的假话托儿你也信?一点都没变。”
有个声音从他身后头顶传来。
那是一个清澈得像个“安琪儿”的声音。
真田缓缓回过头,瘦削的人还是熟悉的修身西装,他长高了点,五官也褪去了年少时冶艳的雌雄难辨,脸颊带着成年男子的清隽。
他的身后是无垠的海。
“我大学毕业了,要在这边开一家画廊。”青年走远了几步,离开了桥洞下的阴影,站在月色中。
星空笼罩他的头顶,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全都准备妥当,只缺一个店员。”
真田愣愣地看着他。
“包吃包住,没有工资。不过店员可以看我画画,帮我按摩,替我管家。”他歪着头,仿佛时光倒流一般,脸上露出一个月牙般可爱的笑容。
“你意下如何?”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