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路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幸村进去的时候他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眼神放空地望着不远处的几个检查室,脑海里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5岁的时候,幸村还并不是那么霸气的小孩子,正处于讨厌医院害怕打针的年龄。有一次因为发烧请假没来俱乐部,真田跟着幸村妈妈去医院看完幸村的时候,自己躲在门口看着那男孩因为输液的针头扎进皮肤而瘪着嘴眼角含泪。
那是真田第一次和幸村一样,从心里产生了同样的对医院的反感。
他不想看见幸村难受,更不想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可是现在,耳边隐隐听到房间里幸村和医生的对话,鼻间全是幸村最讨厌的气味,真田的心理渐渐充满了一种无力感。
明明一切都那么顺利,他以为幸村已经拥有了最完美的身体,再也不会为了生病而哭泣。
幸村跟着医生走出办公室,真田也准备跟上去的时候却被他的手臂拦住了。
“在这里等我吧,弦一郎,接下来的检查我自己去就行了。”幸村笑了笑,把自己的网球包递给他,“可能时间会有些久,你有事的话也可以先走。”
“不,没有事,我会在这里的休息室等你的。”真田仔细观察着幸村的表情,没有看到一丝为难,“你要做哪些项目告诉我吧,有事的话也知道去哪里找你。”
幸村犹豫了一下,他身边的医生笑了笑安慰他,“幸村君,这份单子也有所有的项目,让你的朋友安心也好,就交给他来办手续吧,怎么样?”男人手中递过来一个文件袋,真田接下,对他行了礼托付他照顾幸村,就目视着他们离开。
他去办理费用手续的时候,看到那位护士同情的表情心里有些不安。
“请问,这些项目有什么不妥吗?”
“啊,不好意思,是不是我的反应让您担心了?”护士急忙回应,“主要是有一项检查并不常见,但是并没有什么危险,请您放心。”她转过那份单子指给真田看,“像这个钆造影核磁就是普通的脑部扫描,不过脑脊液检查会让患者稍微难受一些罢了。”
真田看着那几个给她不认识的名词,询问具体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这些都是神经炎的检查项目,但是要用到脑脊液检查通常都是疑似颅内出血,中枢系统问题,或者因为昏迷瘫痪却原因不明而进行的特殊项目。”她扫视着少年的校服,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今天预约了检查的是你的朋友吧,他的主治医师是我们的脑神经主任,请您放心。”
她并没有告诉这个少年,做脑脊液检查是多么痛苦的事,而要面临那些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更让她难受了。刚刚工作没多久,她还没有习惯这些患者家属的沉重心情,因此面上带出一些,却也不想因此影响这个男孩的状态。
真田却忽然想起来自己前两天看到的描述。知道幸村可能是神经类疾病之后,他自己查询了一些概率较高的病症和检查治疗的信息,无论哪一条都清楚写着运动障碍四个字。而一扫而过的照片里有一张患者侧卧在床上,医生将长针刺进他的脊椎的图片。
那就是脑脊液检查,仅仅用于诊断就让真田心生恐惧。
他十几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接触到那样的医学手段,可是却没想到,今天在幸村身上,这些检查正在一一实现。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幸村不让任何人陪同的原因了,在这样狼狈的状况下,即使是家人也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吗?而全部知道这些,理解幸村的选择,让真田同行的幸村父母,是不是也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会面对的检查?
真田一瞬间意识到,强行跟着幸村来的自己是多么的残忍。而一路上一直在心里埋怨幸村任性的自己,又凭什么来强制对方在知道这些项目的时候,还能冷静沉着地回应自己?
真田低着头,把身体埋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两个人的网球包在脚下挨着靠在一起,他怀里抱着幸村的风衣外套和围巾,把脸埋在那个人的衣服里,眼睛涩涩的。
黑暗中,属于那个人的熟悉花香从衣服里钻进他的鼻子。这个味道无数次治愈过自己,而现在,它的主人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在今年冬天照顾那些心爱的花草。
真田接到护士的通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他跟着护士来到幸村所在的病房里的时候,少年正慢慢撑着床坐起来。他急忙走过去扶着幸村的胳膊,这一次并没有被甩开。
“谢谢你,弦一郎。”那个人的手紧紧地拉住自己,用力得真田都有些吃惊。面色苍白的人皱着眉头,尽管为了预防头痛,他在检查结束被要求平躺恢复,也还是等待了很久才被允许起来。心惊胆战的检查之后,他唯有看见真田在身边才渐渐把心放回原地。
没有人陪伴的时候,独自一人战斗是很辛苦的。
他握着真田的手,温热的掌心源源不断地缓和了自己的冰冷。他嘴角扬起一个笑容,看着真田坐在自己身边也舒展开眉眼。
病房的门被推开,神情严肃的医生手里拿着一沓纸走了进来。
“啊,幸村君的朋友?正好,你在的话我就好说了。”医生在桌旁坐下,把那沓文件放在桌上,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虽然我更希望你的父母能在场,不过通过检查中的表现,我想你或许更愿意自己先听到结果。”
他注视着那个慢慢坐正放沉了脸色的少年,心里渐渐升起一丝感叹。
“很幸运的是,根据你说描述的初期症状和脑脊液检查结果,并不是我们最担心的那个最危险的病症,不过你患的多发性神经炎的一种,和格林巴利综合征十分相似。虽然本身不危及生命,也不会很痛苦,但需要较长周期的治疗。”
他递给起身接过文件的真田,示意两个人阅读一些可供选择的治疗方案。
“目前国内的治疗条件,我们主要推荐初期药物和输液的搭配,发病两三周后症状会很快加重,因此在那之前,我们建议你能够入院接受观察。中后期根据病情发展会进行至少一次手术才能痊愈,这样会作用显著,且恢复效果更好。”他眼睛扫过患者信息,看了看幸村的身材,“幸村君是网球选手吧,这种神经类病症对运动影响是很大的,需要非常坚强的意志才有可能会恢复。”而且恢复程度还因人而异,医生把后半句吞回了肚子里。
“因此,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恢复效果和速度的差别,我想,你最好还是回去和家人商量后再做决定吧。”
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幸村拿着那一沓纸静静地读着,真田小声询问了几个事项,把解答写下来,沉默地注视着幸村。
“我知道了,先生。”半晌,幸村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角,又和医生谈了谈具体的事情后,和真田两个人与他告别道谢离开。虽然没有发现幸村表面上的异状,真田却知道这个人有多隐忍。
一直到坐上了回神奈川的电车,快要到站时,真田才终于看到了幸村转过头看向自己。
“今天辛苦你了,弦一郎。”他弯了弯嘴角,接过真田背上自己的网球包,“明天在学校见吧。”
“精市!”真田不满地皱眉看着他,这个时候还在固执什么?
“我是立海大网球部的部长,参加训练有什么不妥吗?”
“不要逞强,精市。你明知道……”
“我还站着呢,真田。”幸村沉下了脸,眼里闪着冰冷的光,“我能走能动,没有残疾。”
“我是不会入院的,吃药可以,输液也可以,就算手术我也能接受。但是我绝对不会躺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等着医生护士来给我治疗。”他扭过头看着车窗外闪过的城市街景,“说教的话就免了,你知道我不会听的。”
真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的侧脸,“精市,等到再晕倒一次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不要让病情严重下去!”
“真田!”幸村厉声制止他的话,紧紧闭上了眼,“我的身体,让我自己来决定。”
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一旦停下来,他就再也不能跑在别人的前面,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回到那条路上。
一旦停下来,他就会,害怕握住球拍了。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金色瞳孔,像一个诅咒。
在打了十年网球之后,他终于真正领悟了灭五感。
却是,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