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些肌肉怪物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咬牙抱起少年，向马戏团外跑去。

天色接近黄昏，浮云血红，景色鲜艳而华美。

可惜，她对日落一直有偏见。

在能独立思考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厌恶黄昏，是因为有一颗诗人的心脏，看见日落就会联想到迟暮；后来才明白，讨厌的原因是生父总在日落时回家。她在黄昏从未有过温馨的回忆，要么在挨打中度过，要么在母亲被挨打的惨叫声度过。

可能因为才做了一件好事，思想境界得到了提升。这个黄昏，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来到郊外的村庄，走在宽阔的田野里，忽然想起还没有问怀里少年的名字，她笑着低下头，却发现他一直在看她。

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眼神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牢牢地定在了她的脸上。

“为什么要救我。”

巫银毒素缓缓侵入心脏，她的头脑变得有些混乱，说话全靠本能：“没有为什么，我喜欢你。”不对，“喜欢”不太准确，正要换成“欣赏”，他却已抛出下一个问题：“你叫克莉丝？”

她点头：“你呢，你叫什么？”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回答：“埃里克。”

她微微一笑，把他放下来：“很高兴认识你，埃里克。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了，再见。”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会死么。”

她怔了怔：“什么？”

“你会瞬间移动，说明你是吸血……血族。巫银能置血族于死地，刚刚那一箭差点就贯穿了你的心脏。之后，那个人就没再尝试攻击你，很可能是因为，他已确定你必死无疑。”他的逻辑冷静清晰得可怕，“所以，告诉我，你会死么。”

她眨巴眨巴眼睛，愣了半天才说：“……会。”

他不假思索地问道：“怎样才能救你？”

她原想直接告诉他，巫银毒素无药可解，但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岁左右……这个年纪成为马戏团赚钱的工具，已经非常可怜了，没必要再直面生死。

她用哄小猫小狗的语气说道：“没事，等会儿喝点血就好了。”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喝人血了，都是用动物血替代。长期饮用动物血，血族的听觉、嗅觉、视力等都会下降，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受伤。

听见这句话，他竟干净利落地咬破了自己的手腕，递到她的唇边：“喝吧。”

普通人没有犬牙，牙齿很难穿透皮肤，他却一下子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可见态度多么果断。

她心里感动，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喝他的血，正要拒绝，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到叫人难以抗拒的芳香。

血族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灵魂越动人，血液越香甜。

香甜到这种程度……他的灵魂究竟是怎样的动人？

尖牙无法控制地抵住了她的下唇。

她情不自禁地含住了他的伤口。

好香……

想要更多。

她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一时间，饥饿到肚子绞痛，只有当鲜血润过喉咙时，才能感受到一丝饱腹的满足。她还是第一次暴露出这种充满兽性的丑态，几乎是野蛮地吸食着他的鲜血……等她回过神时，他已经面色灰败地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毫无生气。

来不及思考其他，她立刻懊恼地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覆盖在他的唇上，捏住他的双颊，灌进他的嘴里，逼迫他大口大口地吞咽。

半晌，他的面庞终于恢复了人色。

她欲哭无泪地跌坐在旁边，有些头疼。

这算什么？

莫名创造出一个血族？

对于血族而言，“初拥”等于“繁衍”，是慎而又慎的事情，绝不会像她这样慌张且仓促地创造出下一代……就算决定初拥，也不会贸然吸干对方全身的血液，再交换鲜血，这是最粗蛮的创造方式，只要受过贵族教育的血族都不会这么做。

比如她的养父，他会精挑细选出下一代的人选，带到荒郊的古堡，十天内循环渐进地换血，再让专门负责引导的血族，传授新人的基本常识，以及如何控制与利用本能。

她越想越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撒谎？然而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喂血。

血族可以通过换血的程度，决定自己下一代的能力。听说，把身上的血液都换给下一代，可以创造出比自己还要强大的血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该没人试过，毕竟没人像她这么倒霉，在濒死之际创造出后代。

换血到四分之三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她看见他烫伤交错的皮肤正在愈合，枯叶般干瘪的脸颊逐渐变得饱满。他的骨相其实不差，鼻梁高挺，轮廓凌厉，只是脸上新伤旧伤实在太多，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清原来的五官……血族的自愈能力极强，甚至能治愈天生的畸形，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一个小时后，他的脸庞彻底恢复了正常。

这是一张在哪里都会被称赞的面容，头发是寒夜色，眼窝极深，皮肤光滑，下颚凌厉而瘦削，轮廓精致而分明。现在，就算那些马戏团的人找过来，恐怕也已认不出他。

本想等他醒来再离开，好给他一个交代，但是，这具身体太虚弱了，随时有可能晕过去，再也醒不过来。这少年已经够惨了，像牲畜一样在马戏团表演就算了，还被她变成了血族。不在他的身边死去，是她最后的怜悯与温柔。

尽管血族拥有永生与自愈的能力，但谁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况且，失去创造者的血族，和人类的孤儿没什么两样，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以后被欺负的画面。

她轻叹一声，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了他的手掌里，低声说：“对不起，愿你平安。”

回想起短暂的一生，她忽然发现自己不是被生父殴打，就是被养父关禁闭，少女时期难得大发善心，捡了个新血族当仆人，对方却在转眼间坐上了血族之王的宝座，疯了似的追杀她。

临死前，还抛弃了自己的后代……

都说人在将死之时，能释怀一切。克莉丝却始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能这么倒霉。

希望下辈子能幸运一些。

也希望，他能幸运一些。

她蹒跚着走到不远处的河边，转头最后看了埃里克一眼，然后，展开双臂，纵身跳进了闪动着粼粼暮色的河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