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哑声道:“故事大王,第七版主,装小孩子很有意思吗?”
男孩沉默了,他天真烂漫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恨意来,可是很快,他又恢复了表情。或许是知道,无论怎么做也无济于补了。故事大王身上有种奇异的平静。
他抬头,坐在废墟天台上,看着偌大个校园。
故事大王说:“叶笙,我之前就说过我很欣赏你,不仅是欣赏你的能力,更是欣赏你在那样的出生中,还能摆脱过去,走出来。”
叶笙全当他在说废话。但现在他的手累的连枪都拿不稳,必须调动全身的精神,才能汇聚枪匣里的子弹。
故事大王说:“我之前想在淮城写一个故事,写一个关于正义
的故事。但是故事因为你失败了,我的那首诗也没能通过广播电台念出去,告诉全世界。”
他望着蓝天,轻声念着那首诗:“我多想化作暴雨,冲洗人世间的一切丑陋;我多想化作闪电,照亮当权者内心的龌龊;我多想化作利刃,劈开这一百年是非颠倒的混沌岁月,让正义与善邂逅……他们用恐惧、鲜血、死亡,来换取金钱、权力、地位……”
故事大王念到这里,自顾自笑起来,他低声说:“叶笙,你接触了非自然局吗?接触了属于异能者的世界了吗。”
叶笙依旧一言不发。他之前不想搭理非自然局,不想主动接触异能者。
但是之后……他或许真的要走进那个世界了。
故事大王说:“如果你真正了解他们,你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扭曲。”
“像是我生前写的那篇故事一样,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棺材套着一个棺材。我曾以为跳出了清河镇这个小棺材,就没了颠倒黑白的人,结果淮城是个大棺材,那里面同样有一群造谣我污蔑我。我死后成为了怪诞之主,以为这就是结局了,但原来,世界本质就是一个大棺材。”
“人人都活在谎言里。”
“执行官的力量来自于异端,非自然局的权力来自于异端,异能者无限的财富来自于异端。我没去过戒备森严的蝶岛,但我敢向你保证,你所效忠的正义没你想得那么正义。”
叶笙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哑:“你以为,我效忠的是正义?”
故事大王:“难道不是吗?”
叶笙讥讽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故事大王眼神古怪道:“算了,我们不聊这些,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从阴山列车上开始就认识,你应该对我很熟悉了吧。”
叶笙根本就不想搭理他。
故事大王说:“其实我们不一定非要是敌人,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他坐在废墟上,用一双荒芜又平静的眼神看着叶笙。
“我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不是吗?我们有着同样不幸的出生,同样坎坷的人生,我们还同样有个心里难以舍弃的亲人。”
叶笙沉默很久,冷漠说:“你怎么会和我有共同话题呢,你连和程小七的共同话题都没有。当有一天,连你的妈妈都能被你拿来用作谈判抒情的筹码时,程小七就已经死了。”
故事大王一下子沉默了。
叶笙漠然道:“你的故事,从生至死,我都读完了。很精彩,但现在,也该画上句号了。”
故事大王沉默很久,讽刺地低笑一声。他转过头去,双手撑在地上,在废墟上看着清平镇。
看着这个把他困住一生的童年,看着这片犹如净土的天空,声音很轻:“我真的没想到,我会消失在这里。”
“我的故事,从生至死,你都读完了。你就不怕有一天这也是你的故事吗?”
“毕竟我们有着一样的出生,为什么不会有一样的结局。”
他伸出手,拿起旁边的书稿,就是那篇《棺中棺外》。
故事大王静静地说:“我离开淮城时,恨不得毁了一切,写下这篇《棺中棺外》,可这一篇《棺中棺外》里也有句话说错了,最后一句。”
“‘当生死都没意义,故事也没存在的必要了。’其实故事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因为时光的尽头从来就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我小时候的想法也错了,原来不是故事发生在生死之间,是生死发生在故事里。它会留下你的喜怒哀乐,留下你的过去,留下你的生,留下你的死。让你真实而永恒的‘活’下来,活在想了解你的人心里。所以人类,为什么要讲故事呢……”他像是自问自答,轻声说:“因为故事能跨过生死跨过时间。”
“叶笙,”故事大王说完,抬起头来,男孩嘴角带着笑,可是眼神里是最深的恶意,清脆的声音也如同一个来自十八层地狱的诅咒。
“那么,就祝你的故事,和我一样精彩吧。”
叶笙终于凝聚起了枪里的最后一点灵异值,黑白分明到极致的瞳孔交汇处又一层幽幽的蓝。
天台的风卷起他的衬衫衣摆,猎猎如白色大鸟。
砰——!
如最后一滴水归于大海。
叶笙摁下扳机,在校园的天台废墟上,射出了最后一枪。
这一枚子弹射穿那个男孩的身躯。
男孩手里的稿子松开,被大风一卷,如同纸飞机一样飞向了远方。
故事大王嘴角溢出鲜血,眼里的怪异疯魔消散,好像又变成了那蕴着光的天真眼眸。他安静地看着他,身躯和废墟一起堙灭。
从淮城到站开始,面对的所有追杀、诡异、鲜血、疯魔,这一刻,好似都画上了句号。
起因是阴山子宫内的那场野蛮屠杀,胎女的诞生,本就是偏见和愚昧的报应,毕竟第一个被摆上餐桌的就是它们的亲生父母。之后的每一个故事都浸润在鲜血和仇恨里。贯穿爱情,亲情,友情,人类的所有幸福、苦难。秦瑞平,段诗,宋章,苏建德,梁旭,鬼母。就像怪诞都市中的七位租客一样。爱和恨和欲交织的旋涡中,每个大人都面目全非。
淮城那些非黑即白的对错,失眼失心的惩罚。是只有小孩子才有的最纯粹极端的善恶观,那个被困在过去困在童年的故事大王。
“如果人能一辈子活在故事里就好了。翻开一本书,就能收获一个新的朋友。”
“所以真的有人用槐花做饭吗?榆钱是什么味道?会流油的鸭蛋和万年牢又是什么味道?能游到纸上的鱼得多么栩栩如生。我想去看战象,想去看斑羚,想去看小白杨。”
“可是等我长大,它们还在吗?而我呢,我又还是现在的我吗。”
postscriptum:童年是一场没有回程的旅行。
postpostscriptum:时间的开始是生,时间的尽头是死,人类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生死间。
postpostpostscriptum:我长大后,想成为故事大王。
天台废墟崩塌之际,叶笙也因失血过头,出现片刻的晕厥。
他拿不住枪,手腕一抖,银枪掉在了地上。
叶笙咽下喉间血,弯下身想去捡,却在枪旁边看到了一张纸。
叶笙愣住。这居然是故事大王投稿给小嘴说故事的第二篇稿子——投稿给电台的结束语。他曾经绝望离开,留下未完的稿子。但看完母亲的信,那个青年最后还是原谅了这个世界,对生死释然,也对苦难释然。
结束语要求超过一百个字,这上面也确实超过了一百个字。一百年后电台的结束语里,其实还漏了一段对话。
这页纸随着这个世界粉碎。
废墟里唯一剩下的,居然是一只孤零零的躺在天台上的一只笔。写下无数血腥ps的怪诞根源,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铅笔罢了。
叶笙指尖颤抖,捡起了那支笔,捡起笔的一刻,叶笙的耳膜剧烈震动,痛得神志不清。
可他动作快速,拿起那支笔,把枪匣取下,将笔放进去。不过让他失望了,不是每个异端死后,都会有可以被吸收的灵异值。这支笔只渗出了一点点灵异值,估计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界不小心沾上了。大概只有E级,叶笙取下笔,将它放进了衣服里。
世界逐渐崩塌,天台往下倾倒。这里本就是废墟,旁边的一堵墙壁直直朝他扑过来。他不知道在世界彻底毁灭放他出去前,会不会先被这里的混乱砸死。
叶笙一点一点擦去唇边的血,站直起身体,下颌线紧绷。
他举起枪,对准那堵倾塌的墙,眼前一片血色。
白光刺眼,灰烬扑面而来。就在这时,如同他进入这里听到了声音,这一次快要离开,他又听到了遥远又模糊的声音。
自世界尽头传来。
音乐缓缓流动,带来熟悉的旋律。
那道他在无数个深夜,出租车后座听到的旋律。
小男孩的声音天真而又清澈,像是泛黄的书页翻动在皑皑如雪的时光尽头。
“很小的时候我问爸爸,我们为什么要讲故事。”
“爸爸说,这世上有三种人:听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和故事里的人。”
“故事帮我们记载岁月,封存喜怒。”
“而听着故事长大的人,终有一天,会变成故事里的人。”
叶笙眼眸浸血。
一切过往如潮水翻涌而来。
又如云烟破灭消散。
*
【爸爸说,这个世上有三种人】
【听故事的人。】
——“hello大家好,现在是淮城时间晚上八点半,欢迎来到小嘴说故事,我是你们的好朋友小嘴。今晚小嘴将继续为大家带来各种离奇的,好笑的,搞怪的,有趣的故事,感谢大家的收听!”
“今天我们的第一位投稿人李同学说,他们大学有面湖叫情人湖,湖上有座桥叫验真桥,而验真桥留下了关于爱情真心谎言的无数传说!”
【讲故事的人。】
——“洛湖公馆建于五十年前,环湖而建,景色清幽。只可惜当年震惊淮城的一起分尸案让这里蒙上了一层惶惶血色!
感谢各位参与本次洛湖迷踪活动!让我们在开始紧张又刺激的灵异探险前,先和别墅的原主人打个招呼。
第一晚,大家坐在一起夜谈,每人先讲个故事吧!”
【故事里的人。】
——“我们遇到的所有人物,都是一百年前课本童话故事中的角色,或许再精确一点,是淮城的小学课本。故事大王曾经学过的故事,教材的四篇课文分别是《幸福是什么》《小木偶的故事》《去年的树》《巨人的花园》。很少有人会记得童年的课本,但是你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总会在你人生中留下点什么。”
【故事帮我们记载岁月,封存喜怒。】
——“给他留一个完整的母亲,留下你的故事。跟他说你的童年,你的工作,你的婚姻,你的喜怒哀乐。你生下他时的心情,你离去时的想法。告诉他怎样去爱人,也告诉他怎样被爱。
终有一天,你的孩子会读懂生和死,读懂他的母亲,同时也读懂他自己。”
【而听着故事长大的人,终有一天,会变成故事里的人。】
——“《都市夜行者》是一个男孩对自我的救赎、对正义的遐想。他偏执、纯粹、扭曲,所以《都市夜行者》注定是个悲剧。大火烧起的时候,整个城市,所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会为正义殉道,作为他血色的结局。”
电台结束语要求一百个字,其实这段话的最后,还有两句话的内容没有被小嘴讲故事电台收录。
这一次不再是那个男孩单独的自述,是两个人的对话。
音乐的旋律轻缓、温柔,如同静夜行舟水上。
“要是有一天,这里的故事我都读完了呢。”男孩的声音依旧天真,疑惑问道。
随后是大人的回答。
“那么,当你合上这页书,你的故事,就已经在路上了。”
长者的声音遥远模糊,被岁月渡上一层柔光。就像书籍翻阅到尾声,轻轻合上。
砰!
子弹破开墙壁,世界归于纯白,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彻底分崩离析。
叶笙握着枪,抬头,望着破碎的天光从混沌里照进来。风吹动他的黑发衬衫,青年漆黑的眼眸像是荒芜尽头最后的颜色。强撑到现在的身体彻底精疲力竭。
他神色苍白,睫毛颤抖,缓缓放下手臂。
——要是有一天,这里的故事我都读完了呢。
——那么,当你合上这页书,你的故事,就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