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城,市公安局。惨白的灯光下,袁寿嘴唇干裂,面容憔悴。他紧张地坐在椅子前,双手不安地交握,额头上不断涌现出细汗。
袁寿:“当时国家给的预算不够,体艺馆地下展览厅的建设就暂时耽搁了。苏建德来办公室找我,想跟我商议这件事。可我当时在隔壁市出差,他失踪那天,我根本就不在淮安大学,我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
警察看着笔录,挑眉道:“你之前跟苏建德吵过架?”
袁寿咽了下口水,点头:“吵过。我想换水泥公司,因为第一家水泥建材厂那段时间出了事,考虑到学生的安全,我想换一家质量更好的。我哥就是开水泥公司的,我很信赖他,他也再三跟我打包票他家质量没问题,我就想换成他名下的水泥厂。”
警察紧皱眉心:“可你哥的水泥公司很早因为水泥造假的问题被市场监察局罚了两百万。”
袁寿脸色煞白,说:“对,我不知道,他瞒着我,我对水泥市场不了解,被骗了。但后面发现他公司有过案底后,我立刻就断了跟他的合作。”似乎是怕警察继续提问,袁寿主动开口,他说:“警察同志,我想起了。那天不光是苏建德去找我,我哥也来学校找我了。”
袁寿深呼一口气说:“他们两个应该碰了面,我哥见过苏建德。关于苏建德失踪的事,我哥一定知道!”
几位警察互相对视一眼,齐齐皱眉。
袁寿除了不在场证明外,还给出了很多证据。他在跟苏建德吵架过后,心生厌烦,一心只想着换个监工,打算回来后就把苏建德给开了。苏建德给他发消息时,他也回得很敷衍,说自己不在学校,苏建德爱怎么样就怎样。
袁寿根本就不需要杀人。
真正有杀人动机的是袁寿的哥哥袁命。国家那一年严打水泥市场乱象,苏建德的一连串举报,让袁命的公司彻底被查封,一夜之间事业人生毁于一旦。
警方后续找来了袁命。
看着从墙里化验出的DNA,铁证如山,袁命最终还是招了。穿着西装,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在审讯室里掩面痛哭,将沉埋多年的真相全盘说出。
“7月23日的时候,我来学校找我弟弟借钱,遇到了苏建德。那天我喝了点酒,头有点晕。我问苏建德过来干什么,他说过来找我弟商量事情。我骗他说,我知道我弟在哪儿,我带他去。”
“我把他带到了施工地,苏建德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拎起了一把电锯……”
袁命哽咽说:“我那天喝多了酒,神智不太清楚。他害得我破产,我最开始只想打他一顿,出顿恶气,我没想到会用力过头把他砍死。”
“我把他砍死后我就后悔了,可是我没办法,我特别害怕,我知道我杀人了。刚好旁边有台水泥搅拌机……我走投无路、我就把他推了进去。”
粉碎筒里人的身躯和水泥灰和碎石一起搅拌、磨碎。
搅拌机轰隆隆的声音像是诅咒。
袁命呜咽啜泣起来。
袁命因故意杀人罪被逮捕。
他被拷上手铐,送进监狱等审判的时候。
袁寿刚好从公安局里出去。
淮城九月总是下雨,袁寿在雨中看着失魂落魄悔不当初的哥哥,摘下眼镜,假惺惺地用衣服擦了擦脸,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怜悯,他叹息一声,拿着钥匙,打开了车门。
离开警局,袁寿一路把车开上高架桥。
外面暴雨连天,他在车内打开了电台。
其实袁寿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去听电台广播,但他心潮澎湃,情绪剧烈,迫切需要转移注意力。
哪怕早就做好要被审讯的准备,可是真进警局,他还是没忍住感到恐惧和害怕。
虽然他什么都没做。
他一边开着电台,一边给手机上储存卡,打开了手机里被密码层层保护的一段视频。
那是一段监控,一段体艺馆施工地的监控。他当初怕工人偷懒,安了个小型摄像头在了墙角,没想到,阴差阳错帮他记录了讨厌的人被虐杀的一幕。苏建德的力气其实比他哥大。但这人老实规矩一辈子,根本没想过有人会从背后偷袭。
视频里,打骂声、尖叫声、电锯声,以及后面的拖曳声、碎石滚落声、铲泥声,依次响起。晃动模糊的画面里只有血鲜明。
袁寿当年出差回来后,就慢悠悠把摄像头取了,也没去告发他哥。他把视频剪出来放卡里,津津有味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的恶意是完全不受控的。
你恨不得他出门被车撞死,恨不得他暴毙在你面前。
袁寿恨恨地想。
像苏建德这种断人财路的人,死有余辜。
轰隆,都市上空银蛇如闪电,暴雨铺天盖地。温暖舒适的车内,女主持人的嗓音温和动人,温婉含笑。
【哈喽大家好,现在是淮城时间晚上八点半,欢迎来到小嘴说故事,我是你们的好朋友小嘴。】
【昨晚小嘴收到一则关于校园暴力的投稿后,很多听众朋友都深有共鸣,跟小嘴说了自己学生时代的类似遭遇。唉,小嘴看了很难过,希望天底下每个小孩子都能快乐成长。】
【一位家长朋友说,他女儿在学校被人推下楼梯,导致两腿瘫痪,一辈子都毁了,却因为凶手未满十二岁,法院认为是过失伤人,不判刑。家长朋友非常愤怒,他不要补偿,他要那个凶手也该跟他女儿一起断掉双腿才公平。这让小嘴怎么说呢。】
【小嘴能理解这位家长的心情,但小嘴希望这位家长朋友冷静点,要明白,我国刑法的刑罚目的从来都不是替受害人实施报复。刑罚的目的一直是惩戒、教育、预防。虽然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是在现代化的社会,我们并不提倡“同态复仇”。】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理智一点,不要冲动行事呀。】
“同态复仇”的概念出自原始社会,记录在远古奴隶制法律里。
比如《汉谟拉比法典》中记载的:损坏他人眼睛者,应毁其眼;折断他人骨头者,折断其骨;打掉他人牙齿者,击落其齿。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袁寿听到这里,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个专门过来找他要旧体艺馆钥匙的女学生。他知道她是苏建德的女儿,他知道她找了她爸爸很多年。那个女学生恨他,怀疑他。可又有什么用呢?他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干。
杀人的是袁命,就算他在中间做了些无关痛痒的手脚,他也完全罪不至死,甚至算不上犯罪。
袁寿哼着歌,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车开往淮安大学。
*
警方将结案结果和袁命的审讯视频一齐发给了苏婉落。
苏婉落坐在病床上,细长的手指划过视频里袁命的脖子,薄薄的指甲像是刀,一次、两次不断划拉,又轻又狠。
她的父亲死得难么痛苦,那么绝望,光是死刑又怎么够呢。
她多想让这个人和她一样、和她爸爸一样痛苦。被粉身碎骨,被千刀万剐!
“落落,你还好吗?”梁青青看她神色不对,担忧地出声询问。
苏婉落听到好友的声音,惊醒一般,从刚刚偏执疯魔的状态里抽身,她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来:“我没事。”
梁青青担忧地伸出手去碰她的额头:“不舒服的话,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苏婉落点头,她心里堵着很多事。
病房里白色墙面反射着苍白的光,苏婉落长发披肩,容颜憔悴。
犹豫很久,她轻声说:“青青,我找到我的爸爸了。”
梁青青一下子瞪大眼睛。
“什么?”
淮城市,星湖区,金港小区。
梁青青回到家后,心情非常压抑。她输入密码,握着门把手,推门发现屋内的灯居然亮着。
梁青青愣住:“爸?”她爸爸在市三医院工作,加班加点是常事,有时候手术多了甚至好几天住在医院。怎么今天在家?
梁医生自厨房内走出,摘掉围裙放入洗衣机,洗完手后擦干,朝梁青青露出一个儒雅的笑来。
“回来了。我今天下班早,做了你最爱吃的鱼,过来吃饭。”
梁青青慢吞吞“哦”了声。
她放下包,洗完手后,看着桌子上汤汁浓稠热气腾腾的鱼,心情恹恹,怎么都没胃口。
梁医生慢条斯理用筷子给她挑刺,问道:“你有心事?”
“……嗯。”梁青青点头,她闷声说:“爸,你说这个世界上坏人怎么可以那么恶毒呢。”
梁医生皱起眉来,严肃道:“你遇到事了?”
梁青青摇头:“没有。是我朋友的爸爸。她爸爸失踪了十多年,最近才查出是被人杀害。这件事发生在淮安大学内,为了学校的声誉,警方没大肆报道。我就是觉得好难过,怎么会有人坏到这个地步,人为了钱真的良心都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