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林博远捧着圣旨回府, 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林若,挥退下人,皱眉道:“你是故意的?”
否则又怎会用一句“皇上上山避暑,又不是太子去, 有我什么事儿”惹得李渊吃味,第一时间将他从太子府调出去,以撇开林若和太子的关系。
林若早知道瞒不过他伯父,嗯了一声。
林博远叹气:“你啊, 你明明知道……”
林若打断道:“秦王殿下平定天下,使四海归一、百姓安居,又能爱民如子……伯父,你可下得了狠心害他?”
林博远一噎。
林若叹道:“我知道伯父有心报太子殿下大恩, 可若是您不肯毒害秦王殿下的话, 您在太子府, 还是在秘书省,有多少区别?太子殿下不缺一个替他掌管图书之人。”
林博远皱眉不语。
“伯父, 秦王与太子之争, 说白了不过是李家的家事, 我们何必插手其中?谁也不知道,害死爷爷奶奶的乱兵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上, 伯父既能将此恩德记在领兵的太子身上,又何不干脆记在李唐身上?”
林博远不答, 看着林若:“你让我不插手, 你呢?”秦王与太子之争, 他便是想插手,也未必能插的上,但他这个侄儿却未必了。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又一向感情用事,往往被他身边亲近之人所左右……林若此刻的一举一动,不知道被多少人盯着呢!
林若断然道:“我当然也不会,至少现在不会……伯父您知道的,我的脾气,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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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又是庙会,林若睡到日上三竿才施施然出门,寻了个凉快的地方“摆摊”。
这次的生意竟还过得去,接连招待了几个只为听吉利话儿求个心理安慰的客人,挣了二三十文钱。林若不由感叹,这才是卦摊应有的姿态啊,如今他也算是入了行了吧?
才这样想没多久,人流忽然骚动起来,一个年轻男子满头大汗的分开人群冲了过来,待看清面前的人的确是林若之后,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林若刚要问话,那年轻男子噗通一声跪下,开始嚎啕大哭。
“大师,大师,求大师饶命!”年轻男子一边拼命磕头,一面哭求:“求大师饶命啊!”一个大男人,竟哭的涕泪横流。
小书大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们认都不认得你,什么饶命不饶命的?好似我们要害你似得!你到底谁啊?”
“不是,不是!”年轻男子抬眼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渐用异样的神情看着他们,慌忙解释道:“大师没有害小人,是小人,是小人害了大师!”
他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捧在手里,道:“半个月前,小人收了旁人的银子,找大师算卦,答应不管大师算的准不准,都要说不准……后来大师果然算出小人娘子有了身孕……”
他说着又有要哭的架势:“可小人贪图银子,硬说大师算的不准,如今就……遭了报应了!”
他将那几锭银子放在地上,又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零星的首饰、碎银子、铜板儿,也一并放在地上,开始继续磕头,一面急切道:“求大师大发慈悲,小人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那日收的银子,还有小人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求大师饶了小人妻子孩子……”
林若讶然道:“你妻儿怎么了?”
男子又是一声嚎哭:“我和我家娘子成亲好几年了,娘子他身体不好,一个月前好容易才坐上胎,结果因为小人作孽,收了不该收的银子,这半个月以来,一直……如今我家娘子枯瘦如柴,昨天还落了红,好容易才勉强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小人这半个月来,把长安城都跑遍了,就为了找到大师。大师!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要报应的话,就报应到小的一个人头上吧!”
小书冷哼一声:“早知今……”
话刚出口,便被林若冷声打断:“小书!”
小书吓了一跳,他家公子少有对他这么冷厉的时候,忙闭嘴不敢再说话。
林若令小书将男子扶起来,苦笑一声,道:“这位大哥,你这是自己吓自己呢,这世上哪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我初学乍练,算的原就不准,上街摆摊不过是为了好玩罢了。那天是我一个朋友同我玩笑,故意使了银子让你来捉弄我……反正他多的是钱,给你你就拿着花就是了,这点子小事儿,你何必如此?”
玩笑?捉弄?
男子顿时愣住,又迟疑道:“可、可是……”
林若继续道:“你也说了你家娘子一向身体不好,那日我看见你还提着药包,想来是安胎药吧?可见你家娘子的胎原就坐的不稳。又被你什么‘报应’的话一吓,自然吃不好睡不香,怎能不出事?你回去好生宽慰她,再请个大夫调养下,八成就好了。”
周围原本显得有些紧张的众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气氛顿时放松下来,开始笑话那男子的胆小。
“可是……”男子哭丧着脸,道:“可是,赖二……赖二他……”吞吞吐吐不敢说下去。
林若讶然:“赖二是谁?”
男子嗫嚅着不敢答。
林若轻笑一声,道:“你说的不会是那天那个赌棍吧?”
顿了顿,笑道:“那日那赌棍来我摊子上,说他猪丢了让我算,结果算完骂我几句就走了,连卦金都没给。完了他不去找猪,居然全家老少来找我一个一文钱都没收他的卦师的麻烦,所以我一看就知道又是收了我那朋友的银子来捉弄我的……这却并不是算出来的。”
又道:“我见他闹的过分了,居然连我的摊子都掀了,才说话吓唬吓唬他,怎的连你都吓到了?”
见那男子神色楞忡,林若想了想,又对小书道:“那天我用来唬他的竹牌今儿带了没?”
小书从袖子里掏出竹牌,答道:“带了带了,因为公子爷上次用过了,所以这次小的特意寻出来带上的。”
林若接过竹牌,递到男子身前,笑道:“这就是我那日哄那赌棍用的所谓能通鬼神的‘师门重宝’,其实是我自己随手刻的牌子,连上面的刻痕都是新的呢,你看。”
那男子缩着手不肯接。
林若心中暗叹一声,脸上依旧含笑,将竹牌扔在地上,用脚踩了两脚,道:“这下可信了?”
男子楞楞挠头,林若叹道:“我就是看了几本卦书的书生,摆摊玩儿的呢,什么报应什么的,我自己都不信的!你快点回去照顾你家娘子是正经,别再自己吓唬自己了啊!”
男子看看被踩了好几脚的竹牌,道:“大师……”
林若苦笑道:“可别叫我大师了。”
“是,是是……先生,”男子迟疑道:“小人能不能买一枚您卜卦的铜钱回去供奉?”
“也是我不该装神弄鬼,以至于吓到你家娘子,这铜钱也不必买,都送给你就是了!”林若索性将竹筒都一并给了他,道:“拿回去也不必上香什么的,那东西闻的多了对胎儿不好。若是心里不安,就每天供奉一杯清茶也就是了。”
“哎,哎哎!”男子千恩万谢的接了,啰啰嗦嗦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才转身离开。
林若忙唤道:“等下,把你的银子拿走!”
男子道:“这些钱,是小人给大……呃,先生的卦金,您就收下吧!”
林若不悦道:“吓到你家娘子原本就是我不对,若还收你的银子,那我成了什么了?拿走,快拿走!”
男子哭丧着脸道:“可是,这银子,小的……还是不敢拿啊!”
林若无奈叹道:“都说了是我那朋友玩笑给你的银子,收了不妨事的,你若是有所顾忌……今儿不是庙会吗?你不如把它捐作香火钱,求得佛祖护佑,岂不比送给我这冒牌的卦师强的多?”
男子一想也是,嘿嘿一笑,收拾了地上的银子,对林若连连鞠了几个躬,转身向寺庙飞奔去了。
好戏散场,周围的人也都散了。
小书埋怨道:“公子爷您干嘛啊,他自己做了亏心事,吓着了也是活该,公子爷您随便忽悠他几句,说不定立马就成神算了呢!可您银子不要不说,还自个儿砸自个儿的招牌,就差没说自己是骗子了……这下可好了,您看人家都怎么看您呢!”
林若叹道:“小书啊,招牌这种东西,自己砸总比人家来砸好,而且……有些招牌,是万万不能要的。”
“啊?”
林若叹息一声,不管他的卦准还是不准,不管他是骗子还是“大师”,和诅咒、报应几个字联系在一起,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对真正的相师来说尚且如此,更何况他的身份还是文人?
若他方才和小书一般,得意忘形,因一时痛快失了分寸,这件事的后果,甚至会比“不守誓约”还要严重的多。
林若都有点想骂娘了:这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呢?
他绝不相信这是巧合——他们夫妻二人既能收旁人的银子来欺人,可见并非是胆小怕事之人,怎么会无端端的将自己吓成这个样子?
想也知道是发生了更可怕的事。
他几乎可以猜到是什么事。
“小书。”
“公子?”
“问你个问题。”
小书挺胸:“公子您说。”自家公子聪明能干,连厨艺都比他强,难得向他请教点什么。
林若笑问道:“你说,是你聪明呢,还是公子爷我聪明?”
小书顿时泄气,有气无力道:“当然是公子爷您聪明了。”还以为要问什么呢?又来欺负他,真过分!
林若点点他的额头,道:“知道自己没有公子爷我聪明呢,就要听话,知道吗?”
小书不满道:“小的什么时候不听话过了?”
林若微一沉吟,道:“我刚刚闲着无事,给你算了一卦……”
小书笑道:“公子爷您又来唬我,您铜板儿都送人了,拿什么卜卦呢?”
见林若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忙投降道:“好吧,公子您说算了就是算了,您继续……”
林若道:“你最近有一大劫。”
小书瞪大了眼:“啊?”
“很大的劫。”
小书有些慌了:“公子……”
“渡过去,海阔天空 ,渡不过去,一命呜呼。”
小书这次是真吓到了,他知道自家公子的本事,他用铜子儿算的事或许不准,可他用心算的东西,却几乎从不出错:“公、公子……”
“别怕,”林若道:“这次的劫虽大,但要渡过去,一点都不难。记住了,我比你聪明对吧?”
小书点头:“嗯!”
林若道:“所以千万不要自作聪明。”
“小的听公子爷的,公子爷您说,小的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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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轻笑一声道:“你这么笨,能做什么啊?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公子爷我去救你就行了。记住,什么人的话都不要听,什么人的话都不要信,只要忍着、等着,别放弃就好,一切有我呢!”
小书连连点头,有公子爷在,真好!
“是非多因口舌招……小书,过了这一遭,你也该长进些儿了。”
小书愣然,林若伸了个懒腰,叹道:“看来今天是没什么生意了,收摊收摊!”
小书哦了一声,动手收拾,刚将布幡卷起来,摊子上便又来人了,李世民在摊前坐下,道:“我好像来的不巧?”
林若道:“秦兄是来的太巧……好像我每次摆摊,总能遇上秦兄?”而且每次遇到,总没好事。
李世民笑道:“怎么,只准你每个庙会来摆摊,不许我每个庙会来求卦?”
林若叹道:“真是难得有个老主顾,可惜今儿我连算卦的铜板都没了……”
李世民接口道:“真巧,我带了。”
伸手将十来枚铜板抹在桌上,林若哪还不知道这是他上次要的母钱,欣喜把玩一阵,道:“算什么?”
“今日运程?”
林若随手起了一卦,道:“又是破财之灾。秦王最近运势似乎不怎么样啊!”
李世民苦笑一声,又道:“请你喝酒算不算破财?”他最近的运势,何止是不怎么样?
林若道:“自己甘情愿花出去的钱,怎么能算是‘灾’呢?”
李世民点头:“说的也是……喝酒去不去?”
“去。”
正好想喝酒便有人请客,林若苦中作乐的想,或者他最近运势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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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会宾阁,李世民似有心事,到了地方,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几乎不怎么说话,林若的心情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也是一杯又一杯,一声不吭。
李世民一向海量,林若最近也酒量疯长,几壶酒下肚,两人虽未曾大醉,话却多了起来。
“尹阿鼠,尹阿鼠!”李世民双目发红,咬牙拍案道:“我必杀你!”
林若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问道:“尹阿鼠是谁?”
李世民道:“尹德妃之父!”
林若哦了一声。
他自然记得尹德妃,那个让他去抚琴祝寿的妃子。
李世民嗤笑一声,道:“今天杜如晦路过尹阿鼠的府门,尹阿鼠的仆人把他拉下马打了一顿,手都打断了一只,理由是杜如晦经过他的门口没有下马……我才刚刚得到消息,正要入宫找父皇分说,却先被叫进宫去一顿叱骂,说‘我的妃嫔都受你身边的人欺凌,何况是普通百姓!’无论我如何解释,父皇只是不理。哈!如今杜如晦还躺在床上呢,他尹阿鼠一根汗毛都没掉,说我身边的人欺凌他的嫔妃……哈,哈哈!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林若倒酒喝酒,不说话。
早就知道,一个尹阿鼠何以能将李世民气到喝闷酒的地步,说到底是为了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