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下帖子、定院子, 摆了偌大的阵势,结果两刻钟不到,酒没喝上几杯,做主人的倒先走了,任谁看来都是不欢而散四个字。消息传出去, 倒让一些人松了口气。
“公子爷, 今天咱们去哪儿摆摊?”昨天尝到甜头的小书一大早就来怂恿主子出去挣钱。
“今天有庙会?”
“没……”
“没庙会去摆什么摊啊?”
“为什么一定要有庙会才摆摊?”小书道:“您看街上那些相面算卦的,不是一年四季都在吗?您好歹也敬业一点嘛!”
林若一书糊在小书脑门上, 道:“你家主子我指着这个吃饭呢?还敬业呢?”
小书大失所望, 又建议道:“那今天干嘛?要不去书院?主子您有段日子没去了。”
“不去。”林若伸了个懒腰, 道:“我记得去年和同窗一起去山里游玩的时候, 曾找到一个小瀑布, 景色极为清幽。瀑布旁的山壁上, 还长着偌大一株紫藤,褐色的藤蔓蜿蜒如龙蛇,枝叶繁茂、葱翠如玉。可惜我们去的时候不对,只见其叶,不见其花, 但已然颇为壮观。昨儿我看见街上有小姑娘在卖紫藤饼,山里那株紫藤应该也开了花, 想来一定是灿若云霞……今儿我们就去看那株紫藤!”
顿了顿又道:“你找几个人, 分别去楚兄他们府上走一遭, 问问他们去不去。跟他们说好了, 我可是不等他们的, 若他们要去,自备酒菜渔具,我们到那小瀑布底下见就是了。”
小书道:“主子您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哪有约的这么急的,会有人去才怪好吧?要不今儿约了明儿去,这样人家才有时间安排啊!”
林若道:“明天谁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份闲心呢?没人去就没人去。人多有人多的热闹,人少有人少的清净。”
天大地大公子最大,跟了这么个任性的主子,有什么法子?小书认命的出去找人送信,收拾家伙什准备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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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山林中,只有薄薄一层泉水、加起来不过一丈来高的小瀑布轻声欢歌着,瀑布下是一片清可见底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云锦版的蓝紫色繁花,于是湖水下那大大小小的鱼儿,便仿佛成了天宫的来客,在云海花海中尽情游弋。
这片宁静祥和的天地中,唯有林若和小书两个,做了擅闯的恶客。
只因怕鱼腥味儿熏到他家主子,小书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深埋后,坐在离林若老远的地方抹调料——这大的鱼,腌制一会儿再烤更入味。
看一眼清清静静的来路,再看看躺在树下小睡的林若,小书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他们已经来了半日,可是公子爷约的那些同窗却一个未至。虽说是约的急,可以前主子也没少干这种事,每次响应的人都不少,还夸他家公子颇有魏晋名士之风,可今天……
定是这些人看昨儿他家主子和秦王闹翻了,又觉得他不能写诗论经,前程无望,所以不肯再亲近了!一个个都那么势利!
小书越想越是气愤,越想越是伤心,手底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将鱼皮都揉掉了一层。
他家主子招谁惹谁了,好端端的被人陷害发下那种誓,已经够惨了,结果还没缓过劲来,又被迫离京。
别看不管谁问,他都满口的这次出行怎么怎么好玩,怎么怎么逍遥,看到多少美景,遇到多少趣事,可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一路的艰辛。
大多数时候都在翻山越岭,连他这样打小在山里跑惯了的人都有点吃不消,可他家娇生惯养的公子爷硬是没叫过一声苦,脚上的泡挑了一层又一层,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便是不走路坐车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路能把人骨头都颠散了,晚上露宿山里的苦就更不必说……
只看如今他家公子在瀑布旁都能睡的着,就知道他们这一路过得什么日子了。
可怜他们家公子从小到大,都被老爷当眼珠子似得疼着宠着,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这种罪?
就算回京了,也没遇见过一件好事!连去庙会上摆个摊儿玩,都被人找茬!
小书看着睡得香甜的主子,心疼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动静,小书大喜转身,口中抱怨道:“你们怎的现在才来……你们……”
说到一半,语气忽然变得失落又诧异:“你们是什么人?”
来的是一老一少,看起来应该是父子两个,带着六七个从人。小书自认认得所有公子爷的朋友,但从没见过这两位,显然并非应约而来。
那老者一身文士打扮,看上去五旬开外的年纪,容貌清隽、气度雍容,虽不再年轻,但双目却依然清澈有神,举手投足间贵气尽显。
年轻的则着一身胡服,约莫二十三四,生的高大俊美,只是双唇略薄,看上去甚是薄情。
听到小书发问,那年轻人一挑眉,道:“你又是什么人?”
小书愣了愣,道:“我是林府的书童,侍候我家公……”
忽见那几个从人挑着东西便要过去,忙张开双手拦住,道:“站住,那边不许去!”
年轻人道:“怎么不能去?难道这里是你家的不成?”
小书道:“虽不是我家的,可也不是你家的!这山这么大,我家公子约了人在这里聚会,你们到别处去玩吧!”
年轻人嗤笑一声,道:“谁说……”
忽然耳边传来老者一声轻咳,年轻男子将手中的扇子打开又合上,道:“要这么说,也该你们走才是,我和我爹每天来这里游玩,可没看见你们,没道理因你们来了,我们便要让出去吧?”
小书一楞,只听那老者道:“既然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你能来,自然我也能来。再说了,你说你家公子约了人,我看着这里却冷清的很啊!怎么,你家公子约的人,一个都没来?”
小书一噎,恼羞成怒道:“要你管!”
老者笑道:“看来是有约不来,而我们正好无约而至,岂不是缘分使然?不若你去问问你家公子,肯不肯将这美景,分与我们同赏?”
小书眨眨眼,这种事以他家公子的脾气,多半是要答应的。而且这两个看起来也是读书人的样子,和自家公子应该能说到一块去,有他们在,也省的公子爷为那些没义气的家伙们伤心!
想了想道:“那你们过去可以,但是不许大声喧哗吵到我们家公子!”
见那年轻人又要说话,忙抢先道:“以前不算,今天毕竟是我们先来的,你们来就来了,还扰人清静就是你们不对!”
老者笑道:“好,我们小声些就是。”
小书向来心软,见老者那么好说话,又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分了些,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嗯,你们要不要吃烤鱼?我刚刚抓了很多。”
小书抓鱼的本事很棒,而且这里的鱼又笨又多,好抓的很。刚刚林若画画写字的时候,他就在抓鱼拾柴。原以为会有不少人来,他还特意多抓了许多,但现在看来,应该不会有人来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老者笑笑道:“小兄弟,这里环境如此清幽,你在这儿抓鱼杀鱼烤鱼,不觉得大煞风景吗?”
小书道:“你只要把我们也当成这风景的一部分,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啊!”
“哦?怎么说?”
小书道:“你看到兔子吃草,会不会觉得破坏了环境?你看到大鱼吃小鱼,会不会觉得大煞风景?八成是不会的,因为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饿了吃鱼,也是天经地义的啊。“
老者笑道:“小兄弟念过书?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小书道:“我是跟着我家公子念过书,不过这些话却不是我说的,是我家公子说的。”
想来这些人是不会要他的鱼了,回头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鲜——山里的鱼味道比外面的更加鲜滑,一般还吃不到呢。
小书不再多说,行了个礼,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只是眼睛更忙了,除了要盯着自家公子、观察来路,还要瞅着新来的这群人,不让他们靠近公子。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呢?再看看那对父子,心里有些发毛——这两个,不会也姓李吧?
呸呸,哪有那么巧的!
要是真这么巧,那他小书,以后说什么都不再烤鱼了!每次烤鱼都遇不上好事儿!
小书收起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联想,开始点火,今天他们带的家伙什齐全,除了烤鱼,他还准备煮一道香喷喷的鱼汤,连野菜木耳都已经准备好了。
刚把火点着,那老者到他身边坐下,道:“小兄弟很能干啊!”
说是书童,除了会读书写字,还能下水摸鱼、生火煮饭,不容易啊!
“那是,”小书边干活边吹牛道:“我们家老爷穷嘛,所以每个人都当几个人使唤,要是不多会几样儿,早就混不下去了啊。”
那老者和他不着边际的说着话,忽然瞥见脚边用来引火的纸团上隐隐透着墨痕,随手捡起来打开一看,顿时惊异出声:“好画啊!”
纸上画的,显然是这一树紫藤,色泽浓烈、笔力劲秀,虽只取了数枝,仅寥寥数笔,却显得生机盎然,让人仿佛能透过画纸,看见那满树的繁华。最难得是正奇相辅,粗狂时饱满洒脱如泼墨,精细处墨如毫丝,似断非断,那纤细的藤蔓在阳光下宛若透明,在风中似颤非颤……
小书最喜欢听人夸他家公子了,一面小心维护着火苗,一面得意洋洋道:“当然是好画了,要知道我家公子可是长安城第一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便画几笔,都是你们这些人这辈子没见……“
“好画!好画啊!”老者自动过滤了耳边的噪音,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再次惊叹出声:此画虽笔力还不够老练,但这份灵气却旷世……
忽然眼角瞥见那小书童手里又点着了一张纸去加大火苗,顿时大惊,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连连扑打,怒道:“你做什么?”
“什么我做什么?该问你做什么才是!”小书只觉得莫名其妙,刚反骂了一句,又惊跳起来:“袖子!袖子!你袖子着火了!“
忙扑上去帮忙拍打,一面抱怨道:“干什么啊,穿这种衣服就别碰火啊!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别管那破纸了!别乱动你……”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小书终于扑灭了老者身上的火,老者终于抢救出那半张烧焦的废纸。
老者将赶来帮忙的从人挥退,看着纸上的半树藤萝,气的肝颤。与先前那副相比,这一副画的却是全景,整幅图潇洒写意、大气磅礴、酣畅淋漓……可这么一副佳作,现在就剩了一小半,这一小半还是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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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他指着小书,怒喝道:“你做什么!”
小书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又想起这事儿自己才是理直气壮的一方,硬着脖子顶道:“什么我做什么,我生火呢你没看见啊!我才要问你呢,你干什么?好端端的朝火里扑!”
“你,你就拿这个生火?”
小书道:“你不知道现在是春天?找点生火的东西多难啊,有现成的纸为什么不用?”
“你就没有别的纸可用了?”想起先前他没注意,这小子已经烧了好几张了,更是又急又气。
小书用“这都不懂”的目光看着他,道:“可是别的纸都没用过啊,烧掉多浪费……“
烧掉多浪费……多浪费……
老者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这臭小子,幸好不是他家的,不然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小书看他气成这样子,也觉得胆颤,转眼瞥见自家主子正坐起来揉眼睛呢,顿时如蒙大赦,叫一声:“我不和你说了,我家公子醒了!”
一溜烟跑了。
林若也注意到这边的情景,对老者微微点头,起身到湖边洗了把脸,接过小书递来的布巾,道:“怎么好端端的跟人家闹起来?”
小书委屈道:“我自个生自个的火呢,没招他没惹他的……谁知道他发什么……”
林若低喝一声:“闭嘴!”
小书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林若简单梳洗了下,走向老者,歉然一礼,含笑道:“小书向来心直口快,没甚规矩,但心肠却是极好。如有得罪之处,学生替他陪个不是,望老丈大人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老者看着从树下信步而来的少年,微微眯起了眼。
从小到大,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音乐、书画、诗词……还有人。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只是单纯的喜欢,他后宫皆是绝色,他身边用的內侍一个比一个俊秀,连大臣,他都更喜欢重用那些清俊出尘的。
可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眼前的少年,容貌如画,风姿出尘,这般缓缓走来,宛如从古卷中走来的仙人,美的如真似幻。
年轻人干咳一声:“爹!”
他委实有些无语,他甚至觉得,他这位父亲,有时候不像是个皇帝,而像那些个文人,冲动任性、多愁善感、优柔寡断、不切实际,他的有些想法在他看来,简直天真的可笑。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俯瞰天下。
他们兄弟几个势成水火,他父亲的这种性格功不可没。先是一时冲动许下立太子誓言,等他真的登基了,却又觉得长子是嫡长,能力不弱又孝顺,也为大唐基业立下大功,怎么能无过剥夺其嫡长应有的身份地位?而且如此枉顾礼法,也对后世传承不利。于是违约立了长子做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