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秦逸说话很算数, 漫天的箭雨,没有一支是对着易安和秋韵去的,这一点,他甚至比琴歌还要小心——正如他所言, 若琴歌转身离去,没有人能拦的住他,除非他有千军万马,然而他没有。他能够瞒着秦钺调动的且绝对信任的, 只这两千多人,分成几路之后,一路就只剩了数百人。他相信, 这数百人若是战到最后一个, 一定能杀死琴歌,但若琴歌想走, 他们也一定拦不住。
所以易安和秋韵, 现在绝对不能死,至少易安不能死。
这个道理, 秦逸明白, 琴歌也明白。
所以箭雨横空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两人一眼, 便冲了出去,不, 应该说是冲了上去。
然后所有人惊骇的看见, 看似密不透风的箭雨, 当琴歌冲出去的时候,却仿佛配合无间让出一条只供琴歌通行的安全路径,身背巨剑的少年,总是恰如其分的在箭雨中或是时间、或是空间上出现的一闪即逝的空隙中穿梭,只偶尔出手拍飞一两支漏网之鱼,轻松的如同呼吸一般。
秦逸瞳孔缩紧,他已经将这少年想象的足够可怕,可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他——在这样密集的箭雨中毫发无损甚至还要高速穿行,这需要多么可怕的观察力、多么精准的判断力、多么惊人的反应力?这真的是凡人可以做到的吗?
他第一次对这次行动的信心产生了少许动摇。
不,我不会输!
这少年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力气太小,他体力太差,就算他剑法高明,杀人如割草,可是这几百颗草割下来,他不信他会不累、不倦、不手软!
易安和秋韵相互搀扶的站在一起,他们本来以为自己是事情的中心,现在却忽然发现,原来从头到尾,他们只是被拴在鱼钩上,被鱼线拉扯着的两只鱼饵,对方要钓的那只大鱼,名叫琴歌。
琴歌到底有多可怕?他们不知道,不觉得。
他们三人一起来秦,虽然同病相怜,但在此之前,彼此之间只在文会上见过几次,并不算熟悉。
三人皆名满天下,但地位隐隐有高下。
易安贵为皇子,容貌倾世,才华不俗。
秋韵博览群书,诗书双绝,算学无双。
唯有琴歌,擅长的却是琴歌剑舞这些娱人之物,为文人雅士所不喜——便是歌唱的再好,舞跳的再妙,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罢了,若不是他出生成家,只怕早就成了别人掌中的玩物了。
世人对易安,是仰慕,对秋韵,是钦佩,对琴歌,却是惊艳……易安清冷,秋韵和煦,偏偏琴歌,却性情孤傲。
不管易安和秋韵曾经如何看他,但既然到了同一条船上,大家就要同舟共济。等相处了几日,他们发现琴歌并非如传言中的目下无尘,只是天真率直,而且他对易安的感情,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易安和秦钺的第一个晚上,秋韵关上门、吹了灯,在房间坐了一整夜,而琴歌,却在舞剑,舞了整整一夜……从此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琴歌执剑起舞,只看见他执剑杀人。
再然后,秦钺招他侍寝,琴歌誓死不从,反抗中刺伤秦钺,被关在牢中被严刑拷打,再然后,琴歌被关入后宫,宫中传言秦钺对他宠爱之极,再然后,琴歌刺杀秦钺,一剑穿胸,却招供是易安主使……
一件接一件的事,让人猝不及防的发生,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琴歌已经从牢中活着出来了,但回到质子府的琴歌,却陌生的让他们几乎不敢认,除了他看向易安的目光,还是一样的炽热深情……
婚宴一战,他们才知道,原来琴歌的剑法是如此高明,但天下高超的剑客多如牛毛,他们除了对琴歌再一次改观之外,并未有多的感触,直到此刻……
没有残肢断体,没有惨叫,没有痛呼,甚至没有兵刃激烈的碰撞声——整个世界仿佛忽然失去了声音,秦人悍勇在此刻显露无疑,一个个士兵一声不吭的冲上去,然后一声不吭的倒地死去。
他们并非毫无章法,长枪攻击,盾牌掩护,箭手牵制……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如此战阵,他们用它杀过无数的人,而这次,他们最后一次使出来,目的却不是杀人,而是尽量消耗少年的体力,尽量让少年,花更大的力气来杀死自己,如此而已……
战斗足够惨烈,却并不够精彩,只是单调的重复着某个节奏……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琴歌已经不再算自己杀死了多少人,他只是麻木的挥舞着手中越来越重的长剑,咸涩的汗水流入他的双眼,让他视线有些模糊,所以往往还没等他看清楚眼前人的脸,那人就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几次冲出重围,想找出秦逸将他杀了,可惜秦逸自从退入林中之后,便一直一言不发,让琴歌始终捕捉不到他的方位,而如今,便是秦逸主动站出来,他也未必杀的了他了。
猛力一剑硬生生将盾牌连着背后的人劈成两半,琴歌踉跄了一下,才鬼魅般转到剩下三面盾牌后面,挥剑,杀人……终于又一次破了对方的盾阵,但这样的消耗,让琴歌很不好受,他大口大口的喘气,才忽然发现,周围竟忽然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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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的清净,让琴歌有瞬间的不适应,他想将剑插在地上,靠着休息一下,但却发现,脚下早已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一层层堆积起来的尸体,软软的,淌着血,还带着温热……
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端,与之相应的,是难以抑制的恶心,琴歌晃了晃,没能忍住呕吐的欲望,伸手扶住一杆竖起的长枪,弯下腰开始干呕。
秦人远远环绕在他周围,静静看着他,在他脚下死去的,是他们生死相依、比亲兄弟还亲的战友,或许片刻之后,自己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却没有一人的眼中有恨、有怒,反而因这少年,生出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来。
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长发被汗水浸湿,丝丝缕缕黏在面颊上,双眼早不见了先前的明亮,那双淡粉色好看的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少年扶着枪杆的手在轻颤,腿也在轻颤,被鲜血浸透的长剑勉强拖在手中……他已经到了极限了吧?他的腿已经撑不住他的身体,他的手已经举不起剑,他仿佛永远挺直的腰弯了下去,剧烈的呕吐让他连头都抬不起头来。
没有一个人趁机冲上去,少年终于站直了身体,他们才看清,他唇角挂着鲜血,他身下的尸体的衣襟上,多了几滩血水。
琴歌抹去唇边的鲜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主动出击,只是大口大口的呼吸,珍惜这些许空隙来恢复点体力。
打破这诡异静寂的是一声闷哼,琴歌猛地回头,看见的便是胳膊上插着白色箭羽的易安,琴歌双目瞬间赤红:“秦逸!”
秦逸的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你已经跑不动了不是吗?那我还留着他们做什么?杀了他们!”
他说过,不会有一刀一剑伤及他们分毫,却从未说过,一箭一弩不加其身。
又一支长箭飞向秋韵,钉在他肩膀上,秋韵咬着牙,一声不吭。
琴歌闭了闭眼:“秦逸!你找死!”
他很清楚,秦逸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不愿再送人来给他杀,想让他主动出击杀人,无疑后者要消耗更多的精力。究其原因,便是觉得此刻的他,便是没有两人的牵制,也已经没有体力脱身了吧……
不,不对!琴歌脑子猛地清醒,秦逸既然决定拿人命来堆死他,又岂会在乎多死这么几个人?他就不怕自己尚有余力,若他不小心真的杀死易安,自己一走了之吗?
猛地睁开眼睛,冷笑一声,道:“秦逸,你的人不多了吧?”
从身后取下木弓,手中瞬间多了三支木箭,三箭飞出,三人倒地,剩下秦人纷纷躲到树后。
“杀了易安,”秦逸身影出现在前方,手中巨弓已经张开,漆黑锋利的铁箭指向琴歌,口中却道:“杀了易安,他就算回到南楚,也不过是丧家之犬,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琴歌淡淡一笑,他声音疲惫无力,却清晰依旧道:“秦逸,你以为让我相信你杀死二皇子的决心,我就会动摇心志,乱了分寸?如今天下,谁不知我琴歌之名?西秦、北齐、南楚,谁敢当我是丧家之犬?”
秦逸沉默片刻后,第三次道:“杀了易安!”
“好!”琴歌冷笑一声,勉力提起长剑,踉踉跄跄冲向丛林:“便是如了你的愿又如何?”
刚冲出两步,奋力扬剑一挥,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一支铁箭被他嗑飞,琴歌也被巨大的冲力撞飞两步,跌坐在地,还不及起身,秦逸巨弓又拉成满月……
“住手!”
一声暴喝响起的同时,一支利箭从琴歌身后飞出,射在秦逸肩膀上,秦逸闷哼一声,手一松,铁箭坠地……
与此同时,韩朴迅速落在琴歌身边,手中兵刃出鞘,眼中杀气凛然。
秦逸僵立了半晌,才不甘的半跪下来:“陛下!”
“陛下!”寥寥数十人从林中走出来,半跪在地。
“秦王陛下。”易安和秋韵捂着伤口,神色复杂。
琴歌知道来的是秦钺,叫“住手”的是他,一箭射伤秦逸的也是他。
秦钺看着背对着自己跌坐在满地尸骸中的少年,身体僵硬冰冷,嘴唇张合了几次,咽喉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连一声“琴歌”都无法出口,许久之后,才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琴歌始终没有回头,秦逸和一众秦人起身,安静越过几人,向秦钺追去。
方才还生死相博的一群人,此刻近在咫尺却相安无事,甚至在路过琴歌时,秦人会收起手中的武器,对他躬身一礼——这是对于强者的礼敬,他们只是敌人,不是仇人,而且杀死他,并非他们所愿,毕竟这少年,刚刚才助他们打败了齐人、保住了国土。对他动手,他们心中有愧。
秦逸在琴歌身前站了片刻,终究什么都没说,默然离开。
等秦人走得不见了踪影,韩朴便暴跳起来,怒道:“琴歌!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支开我?要不是我路上遇上秦钺,你……”
琴歌打断道:“我若是不支开你,你现在在哪儿?不是自己死了,便是拖着我一起死。”韩朴可不是易安,秦钺可不会留着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