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走完十里长街, 一进皇宫,喧嚣尽去,气氛猛地肃穆起来。琴歌同秋韵并肩站在易安身后,听着外面百姓因见到秦钺而发出的欢呼声, 微微叹了口气,就算没有这些充满自豪和兴奋的欢呼声,琴歌也能从一路听来的言语,看出大秦百姓对这位给大秦带来无上荣光的皇帝的认可——便是秦钺表现的好色荒淫, 在他们看来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咱们的陛下,艳福无双啊!
目光不由落在易安身上, 易安的神情已经不能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了, 他的腰身虽然依旧挺得笔直,却崩的紧紧的仿佛站在战场之中,面对着千军万马一样, 素白的双手因为一路将缰绳握的太紧,磨出了几道刺目的血痕。
琴歌犹豫了一下, 没有上前, 反而移开了目光——这个时候,易安最不需要的, 恐怕就是他的“安慰”了。
目光落在那对新人身上, 公主瑶音已然下轿,被搀扶着走到秦钺身边, 隔着大红的绣布, 瑶音仰头望向面前高大俊美的男人:今时今日, 是她此生最为风光的时刻,从今日起,她将成为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她是秦王后,她的夫君,是这个天下最强大的男人——秦钺。
瑶音心潮澎湃,怯生生的伸出手,等着那只修长有力、布满了厚茧的大手将它纳入手心……近了,近了,瑶音脸颊绯红,手指还未接触,便仿佛有灼人的热气传入指尖,让她心慌意乱。
瑶音羞涩的低头,却忽然看见那只手,像被针扎了一下似得缩了回去,背在了身后,修长的手指蜷缩回掌心,带着些许不安似得一连数次捏紧又松开……瑶音难以置信的抬头,正好看见秦钺从某个方向收回目光。
瑶音愤恨的扭头,便看见御道两侧长身玉立的三人,三个俊美之极的少年,容貌一个比一个精致,气质一个比一个出众……瑶音在楚宫中长大,从小见惯了这种事,自以为可以对此视而不见,但此刻,想到自己渴求期盼的那双粗粝大手,曾在他们的肌肤上爱抚、摩挲,甚至做出更亲密的接触,心中的愤怒便难以抑制……
尤其是,尤其是……她红着眼盯向琴歌:害的她差点被退婚,成了天下的笑柄不说,而且还因为他,秦钺竟不敢碰她!她是王后!她才是王后!在她大婚之日,她的夫君,竟连她的手都不敢碰!
不敢……是的,不敢!瑶音心中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怆。
秦鉞带着怒意的冷哼在耳边响起,瑶音猛的回神,便看见秦鉞竟将她扔在原地,转身向宫内走去,瑶音心中一凛,即将夺目而出的泪水又缩了回去,转身小跑几步,追上嬴政的脚步……
琴歌虽看不见瑶音公主的眼神,但依然从她的动作中感受到浓浓的敌意,默默移开目光。
看起来这位自小在楚地长大的公主,已经迅速将自己代入了主母的角色,以为大秦如楚地一般,有了正室的名分就有了一切……她似乎已经忘了这里是大秦,忘了她嫁的那个人叫秦钺,而她,不过是那大批“嫁妆”的附属品而已。他可以想见,若她如大楚世家的当家主母们一般,意图将秦钺的后宫牢牢控制在手心,会是什么后果……只希望,现实能给她时间,让她有机会清醒过来。
大秦的婚礼并没有南楚那么繁琐,但足够隆重,琴歌先是送亲,进了宫又是走走停停的观礼,折腾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大宴宾客的时候。
王座设在九级台阶之上,阶下是表演歌舞的场地,两侧分别设座,一边是大秦的达官贵人,一边算是客席,坐了南楚、北齐的使者,以及韩魏赵三国或降或掳来的宗室、贵族。
因王后是楚公主,是以楚国一干人的席位离王座最近,紧挨着便是齐人,齐人来了十多人,除了齐使和王猛,还有十来个武将打扮的男子。
虽入了席,但还要等秦钺和王后更衣回来,才能开宴。
琴歌许多日不曾饮酒,如今美酒在前,不由有些馋了,便伸手去取,准备先喝几杯再说。
谁想还未抓住酒壶,忽然侧面伸出一只手将它先一步取走,琴歌回头,便看见陈策那张冷脸。
陈策将一壶茶放在琴歌案上,冷冷道:“这是你的。”而后直挺挺的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琴歌揉揉额头,道:“你这是准备一直守在这儿呢?”
陈策不吭气。
琴歌叹气,道:“劝你一句,你今儿,还是去守着秦王比较好。”
陈策盯着他看了一阵,招手唤了一个內侍过来,道:“看着他,不许他碰酒。”
竟真的就转身去了,倒让琴歌小小吃了一惊。
琴歌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倒是好茶,可惜却是他喝不惯的香浓“茶汤”,转手递给內侍,道:“换一壶白水来。”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秦鉞和瑶音才一前一后进门,落座,简单说过几句之后,开宴。
琴歌这才看清瑶音公主的模样,个头娇小,容貌娇媚,倒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一双眼睛时不时含情脉脉的落在秦鉞身上,含羞带怯的模样十分动人。
可惜坐在她身边的秦鉞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手里捏着酒杯,目不斜视的坐在王座上,欣赏着随她陪嫁而来的楚女们的舞姿,时不时同起身敬酒的大臣说几句,喝一杯。
酒过三巡,一切如常。
琴歌嗅着酒香,手里握的却是茶盏,颇为可怜的叹了口气,目光不着痕迹的扫了齐人那边一眼。
因琴歌手上只有韩朴一个人可用,又不愿他过于冒险,所以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探测齐人的手段,在他想来,秦鉞几次险死还生,理当不会大意才对。但如今他却升起了几分好奇之心——这些齐人,坐的这般安稳,到底准备如何行事?
正有些不解,只见王猛忽然站起来,拱手道:“秦王陛下!”
王猛生的远比常人高大,且体型粗壮,形容凶悍,又曾杀人如麻,这一站起来,气势甚是骇人,连场中楚女的歌舞都为之一顿。
秦鉞微一抬手,歌停舞止,秦鉞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王猛呵呵一笑,嗓音粗豪,道:“陛下,这秦舞,呆板无趣,这楚舞嘛,又软绵绵的,看了这么久,实在没意思的很。陛下,不如我们换个消遣?”
秦鉞淡淡道:“王将军想要什么消遣?”
王猛呵呵笑道:“这些庸脂俗粉的歌舞,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我听说南楚有一位才子,琴弹得妙,歌唱的好,并且擅长剑舞……陛下,此人就在此处,如今是陛下的大喜之日,何不让他歌舞助兴,让我们……”
话未说完,秦鉞手中的酒杯被捏的粉碎,酒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秦鉞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不紧不慢的擦拭,面无表情道:“王将军此言差矣,今日楚臣与齐臣一样,皆是寡人贵宾,岂有让客人献艺以娱宾的道理。”
“怎么不成?”王猛瞪大了眼,道:“在我们大齐,妹子成亲,兄弟姐妹们载歌载舞的庆贺,最正常不过……南楚公主大婚,他身为楚人,弹个曲子唱支歌,不算过分吧?”
秦鉞冷冷道:“这里不是大齐,这里,是大秦!我大秦,没有这个规矩!”
“秦王陛下,”齐使起身道:“大秦虽没有这个规矩,但琴歌公子却不是秦人……也许琴歌公子,愿意在公主殿下的大喜之日,献上一曲,锦上添花呢?”
又笑道:“何况秦楚联姻是何等盛事,琴歌公子名闻天下,正该为这桩盛世,再添一桩佳话才是……王后,您说是不是?”
瑶音见忽然问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愣,扭头看向秦钺,却见秦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咬咬唇,目光落在握着茶盏,姿态闲适的坐在案前、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的琴歌,一咬牙,道:“琴歌公子……”
“抱歉,我南楚,”话未说完,易安猛的站起来,冷冷打断道:“也没有这个规矩!”
瑶音万万没想到,她身为秦王后说的第一句话,便被人反驳,而且让她没脸的,竟然会是易安,想起易安和秦钺的关系,越发不愿在此刻示弱,道:“二哥……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便是让琴歌为我和陛下演奏一首,也算不上辱没于他吧?”
易安正要开口,齐使哈哈一笑打断道:“是啊,是啊,王后既是大楚的公主,又是大秦的王后,身份尊贵无比,难道还没有资格听琴歌公子一曲不曾?”
这话正说到了瑶音的心坎上,眼圈一红,道:“二哥……”
易安慢慢坐下,话说到了这份上,若他再说什么,瑶音这个秦王后都要不好做了。
见易安不再说话,齐使转向琴歌,笑道:“琴歌公子怎么不说话?难道贵国的公主和皇子都请不动你,非要……秦王陛下开口不成?”
说完便是几声意味深长的怪笑。
琴歌轻啜一口杯中的水,悠然道:“今日饮酒,不宜奏琴。”
王猛见他终于开口,又是呵呵一笑,粗声粗气道:“不弹琴,那就唱歌呗!”
琴歌淡淡道:“没有琴,哪来的歌?”
“那就跳舞!”王猛不耐烦道:“一个大男人,不就让你弹个琴,唱歌歌吗?扭扭捏捏的跟个小姑娘似得……哈,看你长得比小姑娘还漂亮,不会真的……”
“够了!”秦钺神色冰冷,冷喝道:“在我大秦,就按我大秦的规矩来!你若嫌没意思,出宫去就是了!”
王猛挠头道:“秦王陛下误会了,外臣真没什么恶意,就图个喜庆热闹,在咱们大齐,参加婚宴可不得载歌载舞?绝没有羞辱谁的意思……要不这样,琴歌公子不是会舞剑吗?我同他一起舞,这你们总该信我了吧?”
琴歌看了他一阵,忽然轻笑一声,悠然道:“让我舞剑倒没什么,只是舞剑向来是一人独舞,若多了一个人,又没什么默契的话,难免会多了几分杀伐气……”
王猛一挥手,道:“放心,你待会离我远些,我尽量不伤着你就是。”
琴歌道:“好,你待会也离我远些,我也尽量……不伤着你。”
王猛哈哈大笑,道:“放心,就凭你恐怕还伤不了我。”
琴歌笑笑不语。
王猛转向秦钺,道:“既然琴歌公子自己都已经答应了,还请秦王陛下吩咐人去殿外将我的佩剑取来。”
秦钺不理,双目盯着琴歌:“琴歌!”声音低沉,压抑着几分难堪、几分恼怒。
琴歌起身,抱拳:“秦王陛下有何吩咐?”
秦钺看着少年脸上的笑意,心中又痛又涩……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不在乎他在他面前成亲,不在乎他娶别的女人,甚至答应在他的婚宴上,歌舞娱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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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钺闭了闭眼,琴歌可以不在乎,可是他在乎,琴歌可以忍,他,不能忍。
可他能说什么?瑶音的话已经出口,易安也已默许,他便是不允,琴歌也不会听他的,若是听了,岂不正应了齐使那句别有用心的话——他琴歌谁的话都不听,只听他秦王秦钺的?
默然片刻后,抬手道:“赐酒。”
“陛下!”陈策忙反对:赐酒,开什么玩笑?这位小爷喝醉了,可不好收拾啊!搞不好要闹出大乱子!
秦钺语气平静:“赐酒。”
内侍端来酒壶酒盏,秦钺看了一眼,道:“换。”
再换上来的,是清如水却烈如火的蒸酒,也叫琴歌酒。
秦钺斟上一杯,连同酒壶一起放入托盘,内侍上前,将酒杯酒壶一并端走,递给琴歌。
琴歌谢过一句,长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扔下酒杯,举起酒壶,仰头。
透明的水线由壶嘴喷涌而出,一滴不漏的落入微张的双唇,眉目如画的少年仰着脸,那细密的长睫、精致的下巴、白嫩的脖颈,还有那握着酒壶的如玉手指,无不动人到了极致。
一壶酒一口气便喝完半壶,琴歌抬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