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蹲守在剧院门前的记者,始终没能蹲到白兰芝的出现,不禁有些意兴阑珊,再加上蹲了一晚嗓子发干、膝盖发麻,不由心生了退意。谁知就在这时,小剧院的大门竟然打开了。
记者立刻打起精神,握住笔杆,准备记录下白兰芝的丑态;正在打瞌睡的画师被同伴叫醒,晕头转向地接过炭笔,拿出了大卫给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妃画肖像的劲头,准备勾勒出传言中白兰芝令人作呕的面目。
他们之间大多数人,都是没有亲眼见过白兰芝的。想象中的白兰芝各种形象,几乎都是道听途说拼凑而来。
报纸上的讽刺漫画,把她画得丑陋可怖,背上不仅长着一对蝙蝠翅膀,胸前还坠了两只大沙包,沉重地拖在地上;坊间的传言更加夸张,妇人们为了警示自家丈夫远离白兰芝,把她描绘成了一个媚俗、肥胖、满身烂疮,却还是能诱.惑男人的传奇女子。
在排山倒海的流言蜚语面前,除了少数早已见过白兰芝的人,大多数人都选择性遗忘了奥黛尔口中那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形象。
于是看见白兰芝的真容后,他们都震惊得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戴着鲜花宽檐帽,丝带在下巴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如此俏皮,如此美丽;她穿着修女般的黑色长裙,只有领口、袖口镶着白边,没戴裙撑,却显得身材更加起伏有致。
她的五官精致秀美,抬头低眉间,确实萦绕着蛊惑人的魔力,但她的眼神坚韧、清醒,气质清冽摄人,整个人堪称耀眼生辉,和奥黛尔形容的“秽物”完全不符,她真的是那个腐朽不堪的白兰芝吗?还是一个误入小剧院的贵族少女?
有人惊疑不定,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以为这是小剧院背后真正的支持人,或是白兰芝请来的贵族救兵,竟打心底升起了一丝畏惧和退意。
但下一秒,他们后退的脚步就停住了。
少女竟抬手示意他们围过来。
她的手势仿佛拥有奇特的力量,竟令喧哗的场面一点一点地安静下来,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朝她靠拢——
她微笑着环视一周,神态始终如女神般祥和安静:“诸位早安,我是白兰芝。”
话音落下,场面又混乱起来,然而白兰芝从始至终都不卑不亢,镇定自若:
“我在此诚挚地邀请诸位,与我一同参加奥黛尔举办的沙龙。在那里,我将和埃里克先生,对她所做出的污蔑,一一进行澄清和反驳。”
她浅浅一笑,做了一个屈膝礼:“到时候不见不散,请诸位务必到来,谢谢配合,再见。”
说完,她转身走进小剧院,大门又缓缓合上。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因为看见白兰芝的真容,而为曾经的诋毁感到羞耻;有人目光闪烁,兴奋地和同伴讨论即将在沙龙上发生的场景;有人若有所思,从谩骂诋毁的热潮中冷静了下来,低头疾书;还有人悻悻地叫骂,让白兰芝滚出来挨打,至于刚才他为何不叫,那就不得而知了。
*** ***
白兰芝快步回到了自己房间。
她这一路刻意地挺直背脊,走得目不斜视、优雅大方,竭力紧绷着不露出疲态,直到房门关上后,才“垮”了下来,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两天她有多么害怕。但害怕的时间一长,就有些麻木。人一麻木,害怕、恐慌等情绪就似乎消失了。
她开始照常和其他人说话,照常对埃里克微笑,但其实她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合眼。每到晚上,她看着自己异于常人的美貌,就会陷入无止境的困惑。
她知道自己美丽,也知道这美丽带来过不少麻烦,但她从未因为自己过于美丽而烦恼——没有哪个女人会嫌弃漂亮的脸蛋,可是那晚,她突然就被这些“漂亮”压垮了,认为自己美得太多余。
假如她相貌平凡或是丑陋,人们是否就会注意到她别的闪光点?比如她的歌声,她的舞蹈。假如她是个难看的乞丐,是否就免于沦为女宠的命运,从此活得堂堂正正,不再是奥黛尔口中的“秽物”?
以她目前的眼界,要想清楚这些问题还有些困难,于是她想到了埃里克。她的世界中最有才华、最具光芒的存在。
她想让他为她解惑,因为她真的是困惑到走投无路了。
但她还是很害怕,怕他露出异样的目光。现在她彷徨又无助,曾经他淡然无畏的气度,已成为她模仿学习的对象,是她精神支柱般的存在,假如这根精神支柱也觉得她的过去肮脏恶臭,她就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了。
说来可笑,她面对自己,需要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认可。但事实就是如此,世间任何一个人的形象,都脱胎于他人的目光。
思考良久,她鼓着刮骨疗伤般的勇气,披上披肩,去演出厅找他了。
她没敢像以前那样修饰自己,倒不是自信得觉得自己不需要装扮了,而是害怕埃里克的视线在她的身上驻留。她成了一个忐忑的矛盾体,既怕他被自己的美貌吸引,又怕他不被自己的美貌吸引。怀揣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她推开演出厅的大门,拖着长长的披肩,走到乐池边上。
令她略觉安慰的是,这些天,他一直未曾离开小剧院。假如他真的厌恶她,不屑与她为伍,应该早就走了吧。
“埃里克。”她紧张地攥紧手指,低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