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第二日。
一大早,起了风,落着雨。
城东北镇国将军府的白草院月亮门虚掩着,蒙蒙烟雨笼罩着青瓦白墙。
进了院,秋叶黄黄绿绿,辅满了青石径。
雨水缠缠绵绵地打在葳蕤的竹叶青萝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红柱绿额的画廊上一个丫头也没有。
屋檐滴滴答答挂着一串串雨水珠子,檐下一扇开着的花窗前站着一个人,照亮了一院暗淡。
少女肌肤如雪,眉眼娇憨,乌发挽成高耸可爱的元宝髻。发心插着点翠金花钿,额尖一滴红宝垂珠,身着鲜亮的银杏黄对襟衫。美得明亮耀眼,像秋日里穿破灰色云层的一道光。
她伸着手,乐此不疲地看着水滴在手心迸成一朵小小的花儿,然后在玉臼般的掌心积起一小汪水渍。
“姑娘呦,你都及笄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淘气。这秋风秋雨寒气重着呢,快关了窗吧,可别吹病了。”
听筐儿又在唠叨,盈儿心里觉得好笑。筐儿明明只比她大一岁而已,却成天像个老嬷嬷,喜欢絮絮叨叨。
大概是她把人家的名字给取坏了。
当初从厨房把筐儿选上来的时候,见她长着一张方脸,她便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维筐及筥。方筐圆筥,便给她改了名叫筐儿,后来又选了圆脸的小丫头,便叫筥儿。
筐儿伺候她极是尽心,就是说话一筐一筐的,常常说得她昏昏欲睡,不走神都难。
虽这样想,她到底收回了手,甩了甩手上的雨水,从腰间抽出条丝绢擦了擦,正要揣回去,一阵风卷来,才用了半日的新丝帕便飘飘乎乎地随风而去。
“……”
又要被筐儿念了。她一脸正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匆忙回头,不想刚一转头,额角就一痛,竟是迎面撞上了筐儿。
“……”
“姑娘!你什么首饰没有,怎么今儿个为条禁步竟这般魂儿都没了一样!一早守在窗口看了八百回。要我说,这刮风下雨的,玉珍楼的掌柜肯定得改日才来了。你就安生坐下吧!”筐儿揉了揉额头,看来早就已经习惯了她的冒失,嘴里念叨着,就探身去关窗。
方脸衬上严肃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有气势。
盈儿心虚,不敢拦她,便让开些,张开双手食指拇指,夸张地比划出碗口大的椭圆形:“这老大的翡翠整整三块,还有上百粒的各色宝珠。又是玉珍楼的掌柜亲制。我这条禁步啊,可不是普通的禁步,那是天下第一禁步!”
筐儿手上不停,白她一眼:“翡翠真能那般大,你挂上还迈得动腿?那可真成了禁步。”
盈儿一愣,想象了一下自己浑身挂满宝石,走不动路的情形,“噗”地笑出了声。筐儿大约也想到了一处,也绷不住,两人一起笑起来。
正笑着,就听外头脚步声“啪啪”响,随即“砰”地一声,主仆两人忙推开窗看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肥壮丫头正手扶院门,大口喘气。
等看清来人,盈儿脸上的笑容便顿时隐去。
“绿波?你慌慌张张干什么?”
筐儿语气不善地问。
绿波顿时扯着喉咙叫唤起来:“盈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她说话带着些许乡音。
筐儿瞪起眼珠子,大声呵斥道:“一大清早的,你咒谁呢?我呸!你不会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绿波喘够了,一溜烟跑进屋,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便迫不及待道:“盈姑娘,真的不好了,世子来退亲,我们姑娘听到消息,急得不行,叫我赶紧来报信。”
她脸上虽极力作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可眼睛和语气却都掩饰不住地兴奋,一看便知,正在幸灾乐祸。
*****
盈儿歪坐在次间的黄花梨独板围子罗汉床上,手下压着一只秋香色引枕,神情恍惚,墨黑的眼直愣愣盯着绿波—她表姐柯碧丝的贴身丫头。
原来退亲是这一天。上一世刻骨铭心,伤得她体无完肤的日子,她……居然会忘了。
盈儿对自己感到有些无语。不过转念一想,她坠崖重生的时候一定摔坏了脑子,有些事情一时记不清楚,也实属正常。
反正,她现在也想起来了。
想必跟上一世也差不了太多。她自小订亲的武安郡王世子跟她的表姐勾搭成奸,这会儿珠胎暗结,等不及雨停,赶着上门退亲,好另娶心中的白月光,掩盖丑闻。
上一世,她不明真相,痛不欲生,以为自己真像他们指责的那样,过于骄奢。再想表姐身世可怜,便忍痛同意,成全了他们。后来无意中得知真相,她连夜跑去跟母亲商议如何还自己一个公道时,才知道,她母亲竟然早就知道一切。听她要找父兄告状,还理直气壮地要求她善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