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自己的识海里,而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就是他要达到目的所必须学习的,所以他也必须清醒。
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团被扔进了搅拌机里的棉花,四分五裂过后再拼合好重新扔一次,周而复始。他有幸得见在疼痛一事上,竟然还有这种未知的领域——太疼了,他的思维像在被铁锤凿,这疼痛狂躁不讲道理,刀砍、斧劈、刮骨、揭皮、小脚趾磕到茶几,他能想到的花样尚不足形容这疼痛万一!
他疼得想咆哮、想尖叫,可这是他的意识,意识没有声带;他想破坏、想借由发泄气力而转嫁疼痛,可意识也同样没有手和脚。
这可怕的疼痛里还有更可怕的痒,就像千万只蚂蚁簌簌爬过皮肤、又用注入了毒素的牙咬下去似的,痒得甚至比疼还能杀人——那是他被打碎又重铸的经脉愈合所来带的痒——伤口愈合当然痒,可他却是在一瞬之间受伤了千万次、又愈合了千万次,将这种痒浓缩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每一秒都像是他的大限。
吴疾终于明白光头那句“忍不得就不要苦捱”是什么意思了。
这得是多畜生才能捱得过去?
这个光头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轻松?
吴疾在疼痛中歇斯底里地想着。
他不得不忍耐,因为他得到的不仅仅是一口真力、一副全新的身体,还有一种崭新的知识体系。
——流淌在经脉里的红线不断扩散,每到一处就点燃一处,终于将整一副筋脉都点亮,以吴疾的视角看来,就像一株诡异的、枝杈血红的树。而这枝蔓重重的“树”上又结出了“果”,大大小小的红色气团从“树枝”的分岔处和“树梢”上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搅动着吴疾的五脏六腑,就像是一个个高速旋转的小型涡轮刀叶扇,把他的身体连同理智绞得粉碎。
吴疾在疯狂中又迟滞地看懂了,那一个个正在搅动他血肉的气团并不是什么果实,而是他体内正在被充能的穴点,在隐晦地为他展示一种新力量的运行脉络。
而就在他了悟的一瞬间,他眼前又浮现出一股股幻象,那是无数驳杂的武功招式,一一印入他的脑海。
吴疾又有了新发现:人在度秒如年的疼痛中,竟然真的骗过自我对时间的功能性感知,让他能轻易地看清每一道眼前的浮光掠影。时间变得似乎极慢,这一招似乎在他眼前停留了一万年,才演起了下一招——他竟然也都在疼痛的刺激下记住了。
在许多许多个“一万年”后,他体内的火终于温驯下来,汩汩地汇入一团氤氲的明亮气团里。
吴疾本能地想,这大概是气海。
……不打问号,因为他疼得连疑惑的情绪都欠奉。
远远看去,星星点点的穴位、忽明忽暗的经脉、缓慢轮转的气海,神似一方微观的宇宙。
……
薛暮凝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她床边守着的丫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小娘子总算醒了!小娘子,你看看我,你看得到我么?你听得到我么?”
床上的女孩,鬓发湿透,一缕缕贴在额前,睁开的双眼没有焦距,模样青白得有些骇人。当然,平常人只是骇人,她这骇人是美的一种,她这病态也是美的一种。
吴疾的意识这时才姗姗来迟的甦醒,重新接管了这具疼得失了魂的身体。动一动指尖,发觉那疼痛带来的绝望和愤怒还残留在意识里,身体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没有任何不适,别说痛了,顶多只有一点点久卧后肌肉的松弛感。
他胸口陡然生出一股绝境过后又复生的颤栗。这算是“忍过来”了吗?
……牛逼啊。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么邪门的武功大魔法——
这光头还真不是吃素的啊!
就是有点三棍子打不出一闷屁来,前头怎么也不预告一下传功是这么个传法?点一指人就死一回,这可不是小事啊。
耳边那丫鬟还在嘤嘤地唤他,吴疾这才舍得看她一眼。这小丫鬟正是几年前他使诈上捕星台,被他骗去傻乎乎的拿披风的那一位。也不知道这小女孩是不是合该倒霉,这两回他有点动作,都轮到了她值班。
吴疾疲惫地截断她一叠声的询问:“好了,我没事。”
小丫鬟愣了一下,忙捂住嘴巴,小小地又叫了一声,“小……小娘子可有什么不适?”
吴疾刚要说没有,忽然觉出不对。他环视四周,皱起眉:“这是哪里?”
这个房间,与薛暮凝那布置得娇娇弱弱的“闺房”全然不同。月白天青的床帐席褥,一方同色香炉絮絮冒着轻烟,其味远不似女人香那样香甜沁人,反倒是似有若无、清中带苦。窗栏、门扇雕画的是威风的走兽,墙上挂的是宝剑宝刀,多宝格上放的是麒麟金犼,没有一处能显现出一点女人的品味。
小丫鬟脸色一白,话也说不顺溜了,慌忙道:“这,这是……”
未待她“是”出个囫囵答案,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青袍银绶、头戴玉冠的少年手把着门扇,动作急了些,又想不着痕迹掩饰那点急。小丫鬟见了,忙迎上去,期期艾艾道:“大公子……”
凤目薄唇、身子颀长的少年,人半掩在门扉的阴影里,眼风幽幽地落在吴疾的身上。
——居然是薛元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