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深邃幽远;
冷月,清华逼人;
大内禁宫,紫云殿,灿金殿脊之上,一红一白两道修长身影,对峙而立,剑拔弩张。
东侧那人,一身白衣胜雪,一柄雪剑寒光,剑眉微挑,便有锐利杀气奔腾而出。
西侧那人,绛衣似霞,身直若松,手中古剑尚未出鞘,却有剑气动惊四方之魄。
云涌、风起,吹裂阵阵衣袂。
突然,白影倏然腾起,雪白身影仿若飘渺仙子一般旋入夜空,曼妙至极,可纯白之中夹杂的那一抹雪剑寒光,却是杀气逼人,冰冷迫人,仿若一只千年冰箭,直朝红衣身影射去。
红衣微动,巨阙粲然出鞘,逆迎而上。
锵!
剑刃相碰,击起一串耀眼火花。
两道身影猝然分开,落身回立,对视、凝眉。
“哼!”
白衣人桃花眼一挑,足尖一点,身形骤然悬空,再次向红影袭去,杀气更胜之前。
红衣人不敢怠慢,凝神、飞身,手中寒剑破空击出,剑影画虹。
白影若电,红衣惊鸿。
雪剑华彩尽现,如激流击石、瀑水湍急,茫茫剑影绚烂缭乱。
巨阙古器沉敛,若沉寂深海、并吞万滔,寒光道道惊破长空。
猎风四起,锵击若雨,剑刃急击激起炫眼火花,闪耀夜空,仿若节日烟火,耀眼夺目。
正是:使山色为之黯然,使天地为之低昂;使雷霆为之惊震,使观者为之沮丧。
沮丧……
是的,沮丧!
如此精彩绝伦世间难得一见的猫鼠之斗,却仅有一名满面沮丧表情的观赏人员,且此人不但不懂得占据最佳观赏角度,更不遵守观赏决斗场景的规矩。
屋脊之上两人甫一对峙,此人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下贵宾席位屋顶位置,反而躲至视野欠佳的屋檐之下探头探脑;欣赏如此高难度系数的打斗场景,不但不静心观赏,却在一旁言语诡异,颇有大煞风景之兆。
只见此人蹲在屋檐圆柱之侧,探出一个脑袋,瞪着一双细眼,口中嘀嘀咕咕:
“锦毛鼠白玉堂以一招‘苍龙出海’获得一个有效攻击,率先占据优势;但御猫展昭也绝非泛泛之辈,临危不惧,沉着应战,以一招‘猛虎下山’取得一个有效分,奋起直追……”
“好!白玉堂以一招‘猛虎掏心’直线攻击,展昭用一招‘白鹤亮翅”轻松避过,两人功力不相上下,战事陷入僵局;白玉堂及时调整心理状态,改变战术,以一记“飘渺回身剑”扳回一回合,展昭暂居略势;但南侠毕竟成名已久,江湖经验丰富,关键时刻顶住压力,又施一招“中流砥柱”,化解白玉堂澎湃攻势……啧,如此精彩的解说,可惜却没人鼓掌捧场……”
“喂……金校尉……”
金虔正在不忿,突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传来,瞪眼四下观望,只见在紫云殿角落阴暗处,探出一个人影,正朝自己招呼挥手。
“袁指挥使?!”金虔诧异,“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那袁指挥使却不回话,只是作了一个噤声手势,又向金虔招了招手。
金虔眯眼,四下望了望,猫腰蹭蹭两步来到袁指挥使身侧,低声道:“袁大人,还不速速调派人手……“
说了半句,金虔却是一愣,此时自己这才看清,在袁指挥使身后随有一队禁军,与自己同一姿势,猫着腰、仰着头,齐齐同望屋脊之上一红一白两道交战身影。
“袁大人,既然禁军兵队已到,为何还不协助展大人捉拿刺客?”金虔有些恼怒,微微提声问道。
“刺客?!”袁指挥使惊异道,“那白影不是鬼吗?!”
金虔只觉头顶青筋微凸:“自然不是!”
“可……你看那白影……飘飘忽忽……”
“袁大人!你可看仔细了,展大人的身影也是一般飘忽!那人不过是与展大人一样,身怀绝世轻功罢了!”
“啊,原来如此!”
袁指挥使顿时双眉一竖,猛然挺起身,向身后一众禁军高声命令道:“速速协展大人擒拿刺客!”
“遵命!”
一众禁军顿时士气高涨,疾跑而出,抽刀拔剑,搭弓拉弦,将紫云殿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屋顶刺客,还不速速束手就擒?!”袁指挥使挥刀高喝道。
可屋顶交战两道身影,却如耳聋一般,毫无所动。
皎皎清辉之下,一红一白两道人影,纠错交战,剑刃相击,战得是难解难分。
袁指挥使双眉紧蹙,定定盯着上空两道缠斗身影,却是迟迟不敢发令。
“袁大人,展大人与那刺客缠斗太近,此时发箭,恐会误伤展大人……”
袁指挥使身侧一名禁军副使模样的人低声道。
袁指挥使点了点头,双眉更紧。
金虔听得清楚,也看得明白,此二人,身手乃在伯仲之间,莫说一时半刻,怕就算斗上三天三夜也难以分出胜负。
啧……
难道就任凭这一猫一鼠斗得两败俱伤、我等观众看得审美疲劳才能罢休?
唉,早知道,刚刚去膳房之时就应顺手取些茶水瓜子以消磨时间,如今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大蒜辫子傍身,吃又吃不得,喝又喝不得,实在是失策。
想到此处,金虔愈发无奈,伸手将挂在脖子上的蒜辫取了下来。
“金校尉,难道你有妙法?”
袁指挥使见到金虔举动,突然双目一亮呼道。
嗯?
金虔抬起细眼莫名望向袁指挥使,只见这禁军指挥竟双目发光直直瞪着自己和……自己手中的一条大蒜辫子。
妙法,啥妙法?
咱只是觉着这大蒜挂在脖子上有些异味……
等等,异味!
金虔猛一抬头,直直盯着白玉堂那身白衣,雪缎飘舞,无瑕胜雪,与皎洁月色交相辉映。
啧啧,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应该是“洁癖”……
金虔细眸一闪,一举手中大蒜道:“袁大人,咱们换换武器如何?”
“……啊?”
于是,在皇宫大内禁宫之中,就出现了这一幕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屋脊之上,红白身影错影交战,险象环生;
屋檐之下,一队禁军专心扒蒜,抱怨连连。
“蒜要捣碎,和成团!”袁指挥使黑着脸命令道
“……遵命……”一众禁军黑着脸回道。
“好,听我口令,扔!”
一声令下,经过精心捣制成团的“蒜丸”数弹齐发,朝夜空中交战两道身影直直飞去。
那空中二人,果然身手不同凡响,激战之时,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是同时出手捞住破口而来的“暗器”。
“啪哒”、“啪哒”两声同时响起。
手接“暗器”两人,同时一愣。
就在这一愣之瞬,又有数发暗器呼啸而至。
红白身影同时舞动,剑光飞绕,光华璀璨,暗器应击而落,诡异气味四散。
“这是什么?!”白衣人高声惊呼道。
“……”红衣人虽无声无息,只是身形微滞,但屋檐下的众人敢发誓,他们的确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一股寒气。
“好你个臭猫,竟敢来阴的!”白衣人暴跳如雷,怒声滚滚,“今日这笔帐你白爷爷记下了,改日定要你百倍奉还——”
话音未落,白影已如青烟一般,飘窜而去,只留蕴含怒气的朗朗嗓音环绕空中。
“锵!”巨阙回鞘,大红身影飘下屋脊,无声落地。
星眸缓缓扫过,众人不禁同时牙关打颤。
“袁大人!”
“展、展大人有何吩咐?”
“那刺客身手不凡,用意不明,恐会再次来犯,还望袁指挥使加派人手,加强禁宫守备!”
“是、是!”
星眸再转:“金校尉!”
“属、属下在!”
“……随展某回府!”
“是……”
大红身影直身离去,细瘦校尉紧随其后。
禁军一众定定望着两人背影,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啊呀,展大人那双眼睛一瞪,可真够吓人的!”
“用大蒜做暗器,熏死人……嘿,那个姓金的校尉,可真够绝的……”
众人互相望了望,皆是同一心声:
开封府的人,真是惹不起啊!
*
开封府衙往东两条街,有一小巷,其间各店皆买卖甜品小吃,甚为出名,所以汴城百姓又称此巷为甜水巷。
就说这巷东一家小店,名为曹记糖水铺,以家传糖水为名,价格公道,味道不凡,又在开封府衙役巡街必经之路,所以这开封府巡街衙役每日巡街至此,都会在此店歇歇脚,唠唠家常。若是想听些开封府内不为人知的事儿,不妨就在此店坐上一坐,包你不枉此行。
今日,这糖水铺内尤为热闹,除了最靠墙角的那一桌之外,其余几桌,都被开封府出门巡街的衙役挤坐满满,且这些衙役都是同一姿势,同一表情,个个伸长脖子,直勾勾盯着最中央一张桌上的一个瘦小衙役。
别看这名衙役,身材消瘦,甚不起眼,但那一身黑红相间装扮,却是开封府的从六品校尉装扮。
而与此人同桌的二人,更是不同反响,正是开封府的两位六品校尉:张龙、赵虎两位大人。
只见那名消瘦校尉,细眼微眯,挑着一双眉毛,一副悠闲表情。
可周围那些差役就没有如此悠闲,盯着这小衙役半晌,却不见他有任何回应,不禁有些着急,便见张龙张校尉叫了起来。
“哎,我说金虔,你怎么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那个突然从天下飘下来的白影到底是人是鬼?你倒是往下说啊!”赵虎校尉也追问道。
金虔抬眼瞅了瞅,干咳了两嗓子,故作神气的扇了两下巴掌,挑眉道:“咳咳,说了半天,怎么觉着有些口干啊……”
同桌二人立即拍案高呼:“掌柜的,来一碗糖水!”
待糖水上桌,金虔才微抬眼皮,手臂向瓷碗伸去,可那手臂却是哆哆嗦嗦,好似得了癫痫病一般,根本无法将满盛糖水的瓷碗端起。
一铺子人都直直瞪着那只颤抖手臂,还有几个不识相的家伙闷笑出声。
“金校尉,你这是……”旁坐的赵虎压着笑意道。
金虔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猛得收回手臂,肃色道:“没什么,昨夜……咳,只是这几日练功有些过了……无妨、无妨……”
说罢,就见金虔从腰间抽出一根麦秆,将麦秆一端插入糖水,一端含在口中,“吸溜”、“吸溜”吸了起来。
一铺子人顿时一愣。
“金校尉,你这法子……还真是不错啊……”张龙赞道。
金虔抽着脸皮点了点头,算是谢过,继续闷头吸糖水。
一碗糖水见底,却仍是不见金虔有继续开口之意,张龙终是忍不住,嚷嚷起来。
“喂,金虔,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啊呀,这糖水也太少了吧……”金虔却突然不满道叫唤一声,伸着颤悠悠的胳膊把空碗推到了一旁。
张龙双眉一皱,顿了顿,只得又扭头提声呼道:“掌柜的,再来一碗糖水!”
于是,“吸溜”、“吸溜”的声音又充斥在糖水铺中。
“金校尉,那……”这回开口的是赵虎。
“嗯……腹中似乎饥饿,好些事儿都记不清了……”金虔垂眼嘀咕道。
“……掌柜的,上一盘点心……”赵虎无奈道。
“吧哒”、“吧哒”的嚼点心声又充斥于整个铺中。
“金虔!”就听张龙咬牙切齿道,“糖水也喝了,点心也吃了,你到底还说不说?”
金虔这才抹抹嘴皮,将麦秆擦净收回怀里,清了清嗓子道,“那白影并非冤魂鬼怪,而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一名侠客,名为锦毛鼠白玉堂!”
“噗——”
刚说到此处,就听糖水铺角落里传来一声喷水声音。
众人不约而同顺声而望,只见铺子角落里唯一一张没有被开封府衙役占据的桌旁,围坐三人,两矮一壮,正在手忙脚乱的擦拭身上的水渍。
只是那三人位处角落,光线阴暗,所以看不清确切面貌。
“失礼、失礼……”就见那桌旁一个小个子男子站起身,抱拳向众人施礼道。
众衙役又回过头望着金虔与张龙、赵虎三人。
只见赵虎思索片刻,慎重道:“锦毛鼠白玉堂……难道是陷空岛的五鼠之一?”
“没错、没错!”金虔点头,“就说那个白玉堂。啊呀,说起那个白玉堂,真是:一身白衣堪比皎月,相貌俊美胜过潘安,绝对是一等一的大帅哥!”
“大摔歌?!”众人疑惑。
“咳咳,就是说此人是难得的英雄才俊。”金虔赶忙解释道。
“哦……”张龙点点头,道:“我倒也听过此人的名号,听说此人轻功卓绝,武艺超群,但从未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这江湖传言能信几分。”
旁侧一名衙役听言,却是接口道:“张大人说笑了,那人既然号称锦毛鼠,顶多也就是个江湖鼠辈,咱们展大人乃是圣上亲封的‘御猫’,本事自然要比那老鼠高上许多!”
此言一出,屋内便是一片哄笑。
“哐当!”一声巨响。
只见角落那桌三人中那名壮汉撞开桌子跳了起来,但转瞬又被刚刚致歉的小个子男子摁了回去。
“可是……”赵虎挠着脑袋道,“江湖盛传那陷空岛五鼠:老大钻天鼠卢方,老二彻地鼠韩彰,老三穿山鼠徐庆,老四翻江鼠蒋平,老五锦毛鼠白玉堂,个个身怀绝迹,深藏不露,绝非一般江湖肖小可比。”
张龙也一旁接口道,“而且听说那锦毛鼠白玉堂虽然在五鼠中年纪最小,但功夫却是最高,传闻已到江湖前五之列……”说到这,张龙脸色不由一沉,目光移向金虔道,“这五鼠与官府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回无端端跑到禁宫去闹事儿?”
“依我看,八成是冲展大人去的!”金虔一本正经道。
众人一听,皆是有些惊异。
只见赵虎赶忙压低脑袋,凑到金虔身侧道:“金虔,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金虔挑了挑眉尖道,“你们是没看见,那白玉堂一见到展大人就双眼发红,两句话不到就拔剑朝着展大人狂砍,好似和展大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世仇一般,若是说他不是冲展大人来的,咱这‘金’字就倒着写!”
糖水铺内顿时一片寂静。
就听金虔继续滔滔不绝道:“那锦毛鼠的本事还真不是盖得,和咱们展大人绝对是旗鼓相当!就说他们二人这一战,是百年难遇,千年难求,打的是昏天暗地、风云变色、天塌地陷、电闪雷鸣,犹如滔滔江水……”
“金校尉……”赵虎急忙打断金虔话语道,“最后到底是谁胜了?”
“谁赢?”金虔听到此言,却猛得停住话音,挑起眉毛,环视众衙役一周,缓缓沉声道,“想知道到底是哪一位更胜一筹?”
众人皆是一脸期盼,盯着金虔一个劲儿点头。
却见金虔咧嘴一乐,伸手在桌面上一拍,气沉丹田,提声道:“若想知猫鼠大战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张大人、赵大人,金虔还有公务在身,恕难久留,就此告辞。”
说罢,便站起身形,拱手抱拳,脚尖点地,好似一股烟一般,不见了踪影,只有空中传来几句话语:“明个儿除了糖水点心,若是再来一碟子花生米就更不错了……”
“……”众人顿时呆愣当场。
半晌,就见张龙一拍桌子跳起身,指着金虔离去方向气呼呼喝道:
“好你个金虔,喝了两大碗糖水,吃了一大盘点心,结果才说了这么几句就跑了?!”
赵虎缓缓站起身拍了拍张龙肩膀,摇头道:“张大哥,咱们就知足吧。今个儿早上王朝、马汉两位大哥请金校尉吃了三笼包子,喝了两壶上等好茶,结果什么都没套出来,只是听说有刺客入了禁宫而已。咱们听了这么多,也不算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