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保安队那边的事,我爹的担心显然不是多余的。他的担心,源于这段时间与张庆余他们接触积累下来的感觉。
张庆余这个人,才学是有,骨子也有一股正气,但是做事犹豫不决,前怕狼后怕虎。在他的考量中,保住自己的山头是始终放在第一位的。如果日本人不动他的一亩三分地,汉奸的名头或许他就会永远背下去。现在,不仅是日本人,连殷汝耕都开始打保安队的主意,这才逼得他不上梁山都不行。他的这一性格特点,颇有点像是《水浒》里的宋江,造反是被逼的,功名利禄才是他真正看重的。
我爹向殷汝耕汇报的时候,张庆余已经和张砚田汇合了。这两个人倒是脾气性格都非常相似,所以凡事都能尿到一壶里去。这会,两个人会面,头件商量的事情,当然就是我爹给送去的情报。
“我总觉得这事情,日本人不可能做得那么绝啊,他们就不怕逼着我们造反吗?**那边的消息,也不能全信,他们巴不得我们马上和日本人闹翻脸。”张砚田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那天,在军事工作会议上,细木繁机关长不是还特意表扬了我们保安队,说我们为冀东治安做了很大贡献吗?要说日本人要逼着我们上战场,倒是可能的,但是用殷汝耕来取代我们俩的指挥权,我觉得不现实。这些兄弟们,多半是我们带出来的,他殷汝耕就算是想指挥,也未必指挥地动。”
“那要是日本人真让我们上战场,去和二十九军打仗去,那怎么办?”张庆余与张砚田不同的是,前阵子星火伯伯给他讲的那些抗日大义,他多少还记得点。在他心中,搞搞治安可以,真要和中国军队去面对面打仗,那样是难以接受的。再说了,以现在保安队的战斗力,根本也不是斗志正旺的二十九军的对手,真上战场,也不过就是当炮灰。
“这事说起来也简单。咱中国人有句老土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日本人真要让我们上战场,我们上去做做样子总是可以的。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你只要不当逃兵,谁又能看出来我们是不是真出力了。大不了,顶多落个战斗力不强,打不过人家二十九军呗。”这些日子,张砚田其实也在琢磨这些事情,因此,当张庆余一说,马上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意思,就是还是老办法,以静制动?”张庆余听出来了,张砚田还对上次二十九军的回复有意见。当初,他们提出二个条件,其中一条是起义部队保持建制不变,他们两个的部队有独立指挥权,这并没有得到明确答复,只是说统一整编。“整编”这个词,是个弹性很大的意思,更多的是带有收编的意味,那就是等于部队交给二十九军了。在这两位张姓长官心里,那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在这一点上,两个人有着共识。
于是,在第二天上午的保安队连以上军官大会上,张庆余和张砚田只字没有提起义的事情,反而是一再交待,如果上了战场,所有人要注意自我保护,最大限度避免伤亡,以保存实力。
不过,此时,我爹虽然已经得到了保安队会议的情况,却没有精力去管他们的生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上次星火伯伯得知保安队错失起义最佳时机后,就说了这样的话。现在,在我爹心里,也只能是这样。
明天,就是预估的小鬼子运河运输线启动的日子,可是,临近中午了,却没有从殷汝耕那里得到半点消息。保安队那边没有调动的消息,而且宪兵队、日军驻地,都没有部队出动的迹象。这让我爹沉不住了,他想主动到日本特务机关那边打探消息。毕竟二十不到的年纪,要论办事老成,他还差点火候。
不过,这时候,我爹想起了星火伯伯说的一句,叫“没有动静,就是最大的动静。”既然小鬼子和保安队这边都没有动静,反倒是一件好事,说明他们并不知道有人要打他们的运输船。
事实上也是如此,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中期,**在华北地区的地下组织,在白色恐怖期间,因为重要领导人的特殊因素,导致基本全面瘫痪,虽然有零星的像张星火这样的老党员在自发地开展活动,也形不成什么大气候。而国民党方面,除了二十九军和汤恩伯的二十军团在西线驻守外,对冀东后方,没有任何的干扰部队,甚至连搞搞破坏的特务组织都没有。在这样的太平景像之下,驻东通州的日本特务机关细木繁机关长曾这样给大本营报告:冀东就是北平前线的后花园。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太平景象,细木繁才想出用水运补充公路运输运力不足的办法。
当然,为了不引起注意,这次运河水动启动,消息是绝对封闭的。不搞任何仪式,连保安队都不让去护航,只是派了一个小队十来个士兵负责押运着五艘货轮,还都换上了便装,成心就想搞出一出瞒天过海。运河水浅,走不了大船,所以小鬼子的炮艇走不了,护航的船也只能是那种平底的舢板船。只不过,日本人在舢板上安装了马达,速度比手摇的舢板不知道要快多少倍,从天津出发,半天不到就能到通州。
我爹的担心,其实完全是多余的。星火伯伯早就考虑好了两个方案,那就是如果小日本护航的部队多,他们就不打了,如果人少,就捡个便宜,决不蛮干。
这天,天刚擦亮,星火伯伯就带着游击队埋伏在张湾往南十来里的运河两侧。并在前面三里地前置了两个处暗哨,用来观察小日本船队的情况。高大炮带了五个水性好的战士,就猫在苇荡子里,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大堆破渔网。这个,就是星火伯伯想出来的“土水雷”。这件武器,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都被游击队活学活用,还用它网到过好几个日伪军俘虏。
游击队员们基本都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一个个紧张地身子都直发抖,手中那铁枪的木柄都让他们捏出水来了。星火伯伯则不紧不慢地坐在苇叶堆上抽烟,还时不时和队员们说着笑话,一点大战前的气氛都没有。不过,我太奶奶说了,那叫大将风度,和当年的僧王爷一样一样的。
这话,其实也就是闲着没事干的人,才会嚼的舌头。我娘和我都很忙,要收拾营地的东西。星火伯伯说了,这一仗打了,无论输赢,我们都得搬家。所以,一大早起来,我和我娘就忙开来了。但是,我太奶奶现在可懒了,一坐下就不愿意再起来,只是嘴不闲着,还在唠叨着我太爷爷。
朝阳拢裹着我太奶奶那一天天越缩越小的身子,满头雪白雪白的头发上,跃动着和运河水面涟纹一样的光芒。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感觉我太奶奶和这运河像极了。或者说,她在水面那么一坐,就像一根栓船桩,那絮絮叨叨的话,很长很长,或是一条岁月的绳子,栓着记忆,栓着运河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