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怀疑基因是会遗传的,哪怕是我太奶奶说的隔辈传,那也得传下来。所以,我相信,我爹遗传了我太爷爷的大个,自然也就传承了那一份大无畏,还有一份看起来憨傻样,实质上心底里头藏着机灵。这不,在大东亚饭店,我爹三下五除二,就把殷汝耕耍得团团转。
等送走了殷汝耕,看着车子跑远了,我爹突然就捂着肚子往回跑。跟在屁股后头的保安队那个连长,哦,现在是警卫连连长一看不对劲,就赶紧问:“张侍卫长,您这是怎么了?”
“我可能中午吃西瓜吃坏肚子了,上个茅房。你先带人在门口守着,一个个仔细搜,没问题的就一个个放走。别等我了。”我爹甩给警卫连连长一句话,闷着头就往饭店里跑。一进厕所就关上门,他居然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蜡烛来。这心眼,我还真小看他了。他带蜡烛,是因为那个装着文件的信封是蜡封的。
我爹没有着急点蜡烛,而是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根烟给点上,然后,后背的公文包取出来。会议结束时间不长,信封封口处的米糊都还没有干透,轻易地就撕开了。当那份“冀东地区保安队整编方案”出现在眼前,我爹就傻眼了:这他娘的殷汝耕和日本人太狠了,居然让保安队整编进日军作战序列,如果发现不配合,就寻找予以全部消灭。也就是说,摆在张庆余和张砚田面前的,就是要么带着他们的一万多兄弟替日本人打仗,要么就集体消失。这样的情形,居然是星火伯伯那天给张庆余分析形势时一模一样。
这时候,我爹就后悔自己没有在大厅里叫住张庆余了。如果这会张庆余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文件,估计他今晚都熬不过去,就会带着兄弟们起义了。之前,张庆余和张砚田不愿意起义,理由是他们不过就是负责治安的保安队,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既不会对不起老百姓,也不会让一万多兄弟丧命。这个理由背后,其实是藏着他们俩内心的小九九:他们想保留自己的队伍,留着自己的山头。
此时的中国,军阀混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让每个带兵的人内心都有一个不舍的情节,那就是自己的部队自己的山头。张庆余他们是地方部队,说白了,这些兵都是他们一个一个带出来的,是他们在军界立身的资本。一旦他们手下的兵打完了,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能再投靠到某一个军阀势力之下,从一个连长甚至是排长做起,从头再来。这中间的艰辛,让他们懂得,保存实力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起义了,万一不小心,很可能就是被日本人或者国民党那边的人给吃掉。不起义,至少他们还是这些兵的头头,是个有山头的老大。
前一阵子,张庆余受够了日本人的欺压,去和二十九军接触商谈起义事宜,提出的一个条件,就是起义之后他们的编制要保留现状不变,不能被二十九军整编掉。但是,二十九军那边之所以没有明确答复,也是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那时候日本人还没有和二十九军撕破脸,一旦保安队起义,反而还落个先搞破坏的名头,给日本人滋事找到借口。另一方面,就是如果保安队起义之后,不被二十九军整编,等于他们什么好处都没有捞着,白白承担可能到来的风险。所以,他们干脆就来个冷处理,爱起义不起义,你来与不来,和我们二十九军没有关系,到时我们留个缺口给你们过去,就是给你们面子了。
现在,如果能够让张庆余知道,无论他起义不起义,他的山头都将保不住。那样,他不拼个鱼死网破才怪。然而,这事也没有后悔药,我爹是看到这份文件了,恐怕是告诉给张庆余,他也未必相信。我爹脑子里是乱成一团,时间有限,也顾不了那么多,把文件装回去,再用蜡封好。完了,就直接把公文包往厕所里的水池上一扔,没多会,整个文件包就被水泡上了。
过个一两分钟的样子,我爹把公文包从水池里捞出来,再把包里的水透透干净,外面的水迹用草纸擦干净,又揣回军装里去。只不过,他这会不塞后背了,怕水透出来湿了后面的军装,而是朝胸前揣。感觉没有什么问题了,他才走到饭店的前面去。
这个大东亚饭店挺大,前面是一排停车位,边边上还有个观赏池。我爹把殷汝耕扑倒的时候,就离这个观赏池不远,当然,当时大家都在这水池里找了过半天,连假山的石缝里都找了,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那水面上,只是漂着一些冬天的落叶和鞭炮燃放后的纸屑。
警卫连的人还在门口一个个搜查,不过人也放得差不多了。“张侍卫长,还是没有发现公文包啊,怎么办?”不知道是天热,还是着急了,警卫连连长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和他相比,我爹胸前那一点点水渍的样子就不稀奇了。
“别着急,这不还有十几个吗?再说了,这东西极有可能扔在哪里我们没找到也可能,肯定丢不了。”我爹环视了一下四周,“王连长,咱俩去那边看一下。”我爹指了指观赏池那边。
“唉,那边我都找了十八遍了,不可能的。”警卫连王连长摇摇头。他确实是认为最有可能公文包甩到那边去了,因此,那是个重点地区。
“走吧,也许老天开眼,就让咱兄弟俩找到了呢。”我爹拉着他就硬往那边去。
我爹虽然年龄比那王连长小很多,但不管怎么说,人家是侍卫长,哪是刚刚当上两三个小时,那也是上级啊。这一点,老兵油子了的王连长不是不知道。于是,他就随着我爹往那去。
假山离着水池有一步远,所以,人要上去,得跨一大步才能过去。我爹一米八大个,一步就过去了,但王连长是个矮胖个,得跳一下。“王连长,你小点啊。”我爹看王连长退后一步往那边跳,就伸手接他。没想这会我爹使上了坏心眼,就在王连长伸手过来让我爹拉住他时,手上轻轻使了个小劲,直接把他给拐到水池里去了。
“扑通”一声,矮胖的王连长就面朝下横着下了水池。水池里的水很浅,连人的膝盖都没不过,但是,水池底下是厚厚的一层落叶。王连长在水池里这一番折腾,就把水池底下那些腐的半腐的新的落叶全都搅起来了。
“唉,王连长,你身子底下是什么东西。”就在王连长还在抹脸上的脏水时,我爹叫了起来。
让我爹那么一叫,王连长连脸上的水都来不及抹,往自己刚才倒下的地方看去:那里居然漂起一个公文包来!原来,我爹一手去拉王连长,另一只手已经把怀里的公文包抽出来,在王连长倒下去的瞬间给塞他身子底下去了。这会,王连长人站起来,公文包自然就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