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往张湾去的小路上,我爹牵着马,保安队的人推着自行车,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没多会就到村口了。
张湾是个小地方,尤其是现如今的张湾已经不是我太爷爷那会,又是军营又是马营,一个兵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在英法联军的大炮轰炸下,什么都不存在了:蔚为壮观的防御工事,十万埋伏在运河畔的精兵,上万匹刨出漫天扬尘的骠骑,以及那些上千年历史的营院牌楼,都在运河水里漂成了灰烬,在夏日午后炎热的气流里升腾----张湾的天空中,太阳在轰轰炮声中颤抖着。
但是有一个人站得稳稳的,一点都不抖。僧格林沁就站在高高的指挥塔上,手中举起的指挥旗落不下来了,定格在时空之中,成为了岁月长河里的一尊雕像,一尊拥有民族灵魂质地的雕像。
“僧王那个叫威武,谁都拦不住,他爬上十几丈高的指挥塔,亲自发号施令。那会,张湾的地都在抖,天都在摇,把我眼睛都晃花了,大白天都看到那些灵魂在满天飞。但是,僧王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指挥。”
我太奶奶按照我太爷爷的吩咐,看到僧格林沁爬上指挥塔就赶紧往太爷爷给她备好的安全屋跑去。但是,她根本跑不动,快点走都不行,路上还摔倒了两次,差点没把我爷爷摔出肚皮袋子。尽管很艰难,我太奶奶还是爬着上了小苇板,然后向湾子的一个叉口划去。
“张湾要是真打仗,洋鬼子肯定是走陆地,你只管往湾子的洼地那块去,躲到平日里我们躲风雨的小棚里去,肯定安全。那块地站在运河大船上都看不见,苇杆子挡得严实着呢。”
“那要是炮弹飞过来了呢?”
“傻妹妹,那地方根本没要人,谁往那**啊,你以为炮弹不要钱啊。把咱们家这宅子卖了,估计也买不回几发炮弹,金贵着呢。”嚇嚇,这守备才升了几天,我太爷爷是显见得长见识了。其实,这些都是他跟在僧王后头,听那帮幕僚们议论时听到的。为了让小什长张运生也知道一些军务,以便于他潜入敌营后知道该打探什么,僧格林沁让他一直跟在自己后头。那会的他穿着正五品武官服,一米八的大个,真的有点大将军的味道。看样子,后来老佛爷追封他从二品武官,也就是将军那个级别的干部了,也还是般配的,咳咳,只可惜这守备官服都没能多穿几天。
“哪我咋知道啥时真打仗呢?”
“你啥都不用管,看指挥塔,如果有僧王那样的大官爬上去,肯定就要打仗了。”
就是靠着这个判断,我太奶奶成功地躲过了那雨点般落下来的炮弹,并且还有时间安静地看着僧王指挥打仗。这是我太奶奶平生第一次看到无数人战死的打仗。
“奶奶,你害怕吗?”我娘胆子大,但她似乎对死人的事情还是胆怯。也许是她从东北逃到张湾来,一路上看到太多的死人,太多以不同形状以不同因由死的人,被刀杀的,饿死的,病死的,当然,大部分是像这样被炮弹子弹打死的。死的人太多,军队败退的时候没机会带走尸体,战胜者在贪婪地追击,也顾不上埋一下尸体,整个中国大地都在死亡中哭泣。而这一切,原因却只有一个:战争!
“妮子,奶奶不怕,奶奶一看到威武的僧王就不怕了。一开始,我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但看到僧王在洋毛子**后还是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也就不害怕了。”
我太奶奶哪里知道,僧格林沁站在指挥塔上,腿是没有抖,但他的心早就在抖了,强烈的心灵被震撼之抖,和中华民族命运联动一体的巍然感动之抖。
张湾这一仗,僧格林沁整整准备了一个夏天,他把最为精悍的骠骑都调集到这里,通过反复察看地形,并且进行了修缮完备,在张湾老码头到土桥埋下了五千神骑兵。这是他对天津与英法联军多次作战后,苦苦思索想出的没办法的办法。
在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后的冷兵器与热兵器的大规模决战之中,作为主帅的僧格林沁有种手拿小匕首与持丈二长矛的人面对面拼刺杀的感觉。英法联军枪炮的射击距离远远超过清军火枪队,因此,贴近袭击是惟一弥补武器短板的办法。
僧格林沁心中,骁骑营的骑兵是他最后的法宝了。但是,马匹不像是人,你很难让它安静埋伏。所以,僧格林沁必须算准敌军进攻京师外围阵地张家湾的时间,让骑兵在最精准的时间里进入伏击圈,在最精确的距离内发动突然袭击,那样就不会被敌军派出的侦察兵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