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风而行,脚下是浑浊的水,放眼大地已成泽国,一路上不时有东西漂浮而过,许多尸体浸泡水中,或挂在树梢上,人畜皆有,形状可怖,惨不忍睹。重紫顺便救起数十个幸存者,送到安全之处,至东海,只见那海水犹在不断往上涨,除了几座略高的山头,竟无立足之地。
天接地,地连天,水在天地间循环,天河之闸原在海底。
五闸只开其一,就造成这样的后果,他亲手杀死百眼魔时,是万万想不到,阴差阳错,会害得这么多人丧命吧,活在世上,人总会有内疚的时候,和逃避不了的事,难道又要再忘记一次?
重紫苦笑,忽觉身后有人,于是头也不回道:“好得很,我的狗都学会骗主人了。”
“此事仙门自会处理,少君插手,莫非还想要助他守护人间?”
“我并没有助谁,这是你们残害生灵!”
天之邪并没生气,淡淡道:“少君太心软,这弱点是会致命的,你这样永远不可能修成天魔。”
重紫看脚底海面:“你该后悔选中我。”
天之邪扣住她的手臂:“封堵天河之闸没那么容易,仙门很快就会来人的,少君不宜久留。”
“你别忘了,我曾是人,你也披过人皮。”重紫掀开他的手,纵身跃下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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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天之邪所言,人间发生这么大的事,仙门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修复天河之闸原本不难,但要寻齐修补的材料需要时间,目前海水仍在上涨,多拖延一刻,百姓不知又要承受怎样的苦难,而今要堵上它,有这能力的人并不多。
重紫分水入海底,沿海底暗流寻找,终于探到那天河门所在,接替守护天河闸的魔兽迟迟未到,天河门大开着,刚靠近,便觉一股强大的水流夹气流迎面扑来,险些将她冲走。
魔眼开,只见洪水如咆哮猛兽,自闸内汹涌而出,那闸已是半毁,毫无疑问是亡月派人破坏的。
头一次真心想要使用这身魔力,重紫探手,魔剑凭空出现。
剑身迸出暗红色光芒,兴奋地颤动,跃跃欲试。
海底响起连串闷雷,魔气受召唤,迅速自四周汇集,在咒声中结成巨大封印,随剑尖所指,向那闸口堵过去。
为救阴水仙,重紫折损了一半魔力,但因此激发煞气,修炼得益,又提升不少。封印逆流而上,强烈的撞击令她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眼看即将支撑不住,她索性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双手将剑往前一推。
魔剑带着封印,落在闸口处,硬将那闸给堵上了。
周围激荡的海水逐渐平静,天河水不再外涌,冲击的力量反而小了很多,重紫渐渐的不再那么吃力了,遂停下来喘息,感觉有点讽刺——那位伟大父亲一直野心勃勃想毁灭六界,谁知他的剑与魔力有一天会被自己用来救人呢。
此番自身损耗极大,但撑几个时辰不是问题,如今就只等仙门寻来材料修补,再将水引回天河即可。
“是你。”熟悉的声音又传来,透着三分意外。
不想他这么快就赶到了,重紫这回早有防备,飞快闪身退开,仍觉剑气逼人。
逐波归鞘,洛音凡扫视闸口:“你在堵闸?”
重紫不答。
还是那样,什么都瞒不过他,正因为把所有事都看得过分清楚,才能那么理智吧。
洛音凡也没想到魔后会来帮忙,将视线移回她身上:“是你引我杀了百眼魔,然后破坏天河闸。”
“随你怎么想,”重紫无力,“我要走了,你自己封印它。”
当时亲手斩杀百眼魔,洛音凡就觉得不对,只不过阴水仙之死令他震动,未免愧对好友雪陵,待想明白后,已是迟了,一剑助魔宫轻易毁闸,造成这等严重后果,自责之下,他立即动身赶来东海堵闸,孰料会遇见重紫。
难得她知错能改,但这么多无辜生灵因此丧生,纵然有补救之心,又如何抵得了滔天罪过?洛音凡微微叹息,威严语气里隐隐有训斥之意:“既后悔,又何必作恶,做恶之前,何曾想过这千万性命!”
还想教训她?重紫猛地抬脸,连他也把她说得十恶不赦,她究竟做了什么恶?天生煞气?还是屡次被他们冤枉,被打入冰牢?他既然已将她连同往事一同抛弃,又有什么资格教训她!
极度愤怒的眼睛,带着他不能理解的感情,洛音凡被看得一愣。
嘴唇微微颤抖,重紫忽然回身将魔剑一抽,闸口再现,天河水汹涌而出。
堕落入魔,言行总有些偏激的,洛音凡皱了下眉,立即结印重新堵住缺口:“留下魔剑。”
“剑内魔力大半都在我身上了,留下它根本没用,除非杀了我。”重紫咬唇,分水而去。
魔界唯一可能修成天魔的人物,又犯下这等罪孽,自然不能容她留在世上,洛音凡当即凝聚仙力,打算驭剑追杀,忽有一道人影闪至面前,无意间反拦住了他。
闻灵之双手碰着几件物事呈上:“掌教与青华卓宫主他们都已到了,命我将这些送下来,助尊者修补水闸。”
“闸口已堵上,修补之事不急,”洛音凡断然道,“紫魔方才来过,既然上面有几位掌门守着,她必会向北而逃,你且随我断她去路。”
闻灵之抬眸:“尊者想杀她?”
“铸成大祸,她还能来补救,可知善念尚存,”洛音凡摇头,一丝迟疑不忍之色自眸中划过,很快变作决绝,“但她天生煞气,若修成天魔,必定又是一场浩劫,须以苍生为重。”
闻灵之迟疑:“我的意思是,尊者……真不记得她了?”
洛音凡刚要走,闻言又站住。
记得什么?方才那双眼睛,那样的目光,的确似曾相识,近日回想往事,有的场景总感觉模糊,想是前些时候走火入魔的缘故。
受过虞度度嘱咐,闻灵之也不敢多说,提醒道:“尊者还是先修补水闸吧?”
耽搁这几句话工夫,想紫魔已经去远,追赶也来不及,洛音凡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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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宫大殿,天之邪将浑身是血的重紫抱到榻上,没有说话,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只喂她吃下几粒丸药,又施展魔族治愈术替她疗伤。
伤口血渐渐止住,依旧疼痛难忍。
“你不用多耗费魔力了,休养几日就好的,又不会死人,”重紫勉强笑道,“那么多掌门在岸上守着,我都以为这回要葬身东海了,也难为你事先安排周全,还能救出我的命。”
“你的人也折损大半,”天之邪淡淡道,“睡吧。”
重紫道:“后悔选我了?”
天之邪不答。
重紫抬脸望着那双梦幻般的眼睛,声音忽然失去力气,变得虚弱:“天之邪,我不喜欢这里。”
天之邪与她对视:“你只能在这里。”
“谁说的!”重紫激动,顾不得伤痛,直起身,“我可以走,离开这儿,六界之大,何愁没有去处!”
天之邪看着她。
重紫缓缓伸臂揽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间,低声:“我不认识我那个父亲,更不是他,我做不出那些事,他们逼我,你别再逼我,带我走,慕师叔,只要你肯带我走,当初算计我利用我,我都不计较了,求你别再逼我。”
许久的沉默。
他忽然开口:“出了魔宫就失去庇护,你不怕?”
重紫猛地抬脸,双眸光彩照人:“不怕,我们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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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没再用仙门驾云之术,两个人乘着一片小小白云,在长空里无声飘行,重紫倚在他怀里,心底宁静如湛蓝的天空。
“慕师叔。”
“属下天之邪。”
“我们逃走,九幽肯定已经知道了,”重紫有点不安,“他会不会追来,我们还是走快点吧。”
“你和我出魔宫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快点慢点没有区别。”
“难道他会放过我们?”
“不会。”
意料中的答案,重紫没怎么担心,这个人知道的永远比自己多,好象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似的,既然他早就想到亡月这层,想必已有对付的法子了吧。
“你若不想走,可以留下。”
“少君既然要走,我留在魔宫已无意义。”
重紫低声:“对不起,我无能,不能帮你实现那个抱负。”
“是我无能,”天之邪用那梦幻般的眼睛看着她,长睫在风中颤动,“成为魔王所需要的东西你都有了,惟独缺少野心,我无能为力,不能把你变作你父亲一样的魔尊。”
重紫轻轻咳嗽。
天之邪拉住她的手,将魔力度去:“你受伤太重,近日不得再轻易动用法力,否则必遭反噬。”
重紫抿嘴笑:“我们这是去哪里?”
“少君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我喜欢看雪,我们去北方,找座雪山住下好不好?”
“好。”
云朵轻盈,飘过高山,飘过大河,进入茫茫云海,前方海面站着个人,白衣冷冷如霜如雪。
重紫呆住。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预兆地,他抬起右手,掌心金光闪烁。
闪避不及,天之邪立即将重紫拉至身后,结界去挡,重紫也迅速回过神,到底不肯跟他动手,只能提全身法力助天之邪布结界。
以二敌一,勉强接下这招,双方各退开两丈。
自东海出来就遇上虞度他们围攻,幸亏天之邪事先布局救下她,经历一场血战,重紫伤势本就沉重,此番强提魔力,全身伤口再次迸裂,鲜血汩汩流出,带动内伤一齐发作,险些跌落云端。
“少君不宜动用法力。”天之邪用治愈魔光替她止住血。
“东海逃脱,此番还能走么,”声音依旧云淡风轻,他坦然将视线落到重紫身上,“念你善念尚存,废除魔力,入昆仑冰牢,可饶你性命。”
废去魔力,打入冰牢?重紫咬牙:“倘若我不愿意,又将如何?”
逐波破空而至,洛音凡探手接过,再不多言,招招绝杀,这边重紫重伤在身,天之邪要护她,招架甚为吃力,十招之后,二人竟无退路。
明知打下去危险,原该合力对敌,击败他逃走,可是她怎么能伤他?
眼见不敌,天之邪忽然侧脸看重紫:“只有先回魔宫暂避。”
是了,最善谋略的天之邪,当然有脱身之计!
那双眼睛带着梦幻般的魔力,惊喜之下,重紫看得恍惚:“回去,你会陪着我?”
“好,”天之邪不知挥出了什么,急速后退,“快走。”
重紫紧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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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出来时走得并不快,御风逃回去自然不用多长时间,魔宫内依旧昏昏一片,来去魔众见了她照常行礼,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走进殿内,重紫无力地坐到水精榻上,天之邪却远远站在门边,并不跟过来。
“现在怎么办?”
“少君暂时不能离开魔宫。”
“那我们过些日子再走?”
天之邪没有回答:“少君对洛音凡还是有情。”
重紫垂首。
“洛音凡已忘记你了,少君今后再心软,没人能救你。”
“我知道了。”
“记住,三日内一定不要再动用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