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两个人站得很近,又好象隔得很远,中间是流动的风烟。
原本纯粹的关系,经过那一夜之后,已悄悄蒙上了一层暧昧的色彩,师徒间此刻剩余最多的,应是尴尬。
重紫紧紧盯着他,迫切地想要开口。
他却侧了脸,避开她的视线,细小的动作终于显露一丝窘迫。
她上前:“师父。”
俊脸苍白,洛音凡没有答应。
水月城外那一夜,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倘若他真控制不住欲毒,对她做了什么,那便是禽兽不如,不可饶恕的大错,他又怎么配做她的师父!
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会那样对她?她不敢相信,需要他亲口确认。
她紧张,殊不知他更慌乱。
为什么,自然是欲毒的缘故,但欲毒残留体内,又证明了什么?若真无情无欲,又怎会发生?
修行至今已近千年,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种可耻的感情,当事实证明一切,他措手不及。以师父的名义站在她身边,疼她护她,气她骂她,教导她鼓励她,清楚看到她的爱恋,一次次理智地拒绝、伤害,告诉自己是她年少糊涂,那现在,他呢?他这样算是什么?
他竟对她生出不伦不类的情感,而她是她的徒弟!
错了,全都错了!
洛音凡微微闭目,强迫自己冷静。
半年,从最初的崩溃到后来的纠结,习惯性的理智终是占了上风,他不配做她的师父,是他该死,她若怨恨,杀他泄愤也无妨,但现在她的处境太危险,眼前发生的这场杀戮就是最好的证明,纯洁善良的她,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就像一张白纸浸入墨缸,容不得她独善其身,她迟早会习惯这些,就算不愿意,也会有人逼她去做,那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他绝不能任她这么下去。
想到这,洛音凡终于开口:“魔宫不是你该留的地方,随我回去。”
他还会担心她?重紫捏紧了手:“他们不会放过我。”
“为师就算不做这仙盟首座,也不会再让他们伤你。”
“又进冰牢?”
“待为师修成镜心术,替你净化煞气,到时你就能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洛音凡一愣。
重紫垂首,低声问:“我……可以跟师父回紫竹峰吗?”
转生两世,她还是这么执著,将最美好的爱恋给了他,而他对她,或许也真的比师徒之情更多点吧,可是这份感情根本就是荒谬的,是不该产生不能接受的,他能怎么办?
“此事将来再说。”
“不能吗……”
“将来再说,先随为师回冰牢。”
“那天,为什么?”
被她逼得无路可退,洛音凡再难回避,索性横了心,既然这么执著地要一个答案,那好,他给她!
“是为师当时修行不慎,走火入魔,一时糊涂才……”
糊涂?走火入魔受她引诱?重紫煞白了脸,摇头,伸手去拉他:“不是的,不是这样!”
他是喜欢她才那么做,有他在,她不会害任何人,他为什么要这样?
小手刚碰到衣角,洛音凡便飞快拂袖后退,怒道:“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不是又如何,难道要让他亲口告诉她,他和她一样糊涂?告诉她,她的师父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可耻的爱欲?
重紫站定,缓缓垂手。
见她这副模样,洛音凡硬了心肠,面无表情道:“先随为师回去。”
“师父想知道什么,与其追杀梦姬,何不问我?”重紫忽然道,“那天晚上真的……如果真的……”话未说完,她便停住。
记忆里,那身影一向高高在上,从容不迫,无人能撼动,能撑起整片天地,她以为他永远都会是那样。
重紫静静地看着面前人,看他竭力控制颤抖的手,看他煞白的脸被痛悔之色淹没,半晌一笑:“骗你的,师父。”
最后那两个字,语气又轻又软又暧昧。
洛音凡惊愕,随即被愚弄的愤怒冲昏头脑,这什么态度!她是谁?她知不知道她是谁!他纯洁可爱的小徒弟,入魔宫不到一年,竟变得这么不知廉耻,这么……
他想也不想便抬手。
重重的巴掌声响过,重紫被打得脸一偏,跌坐在地上。
说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洛音凡看看手,又看看她,半晌回不过神。
重紫捂着半边脸,眼波流转:“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么。”
洛音凡伸手欲扶她,闻言又气噎,改为指着她:“你……”
重紫微侧了脸,努力收起那僵硬的难看的笑。
原来她的爱让他这样难堪,在他走火入魔时,是她不顾廉耻,利用梦姬魔丹引他上当,他是恶心极了吧,甚至不肯再让她碰一片衣角。
期望化作泡影,水月城外那夜的狂喜与幸福,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是你先算计他,害他以师父的身份做出超越道德底限的事,害他堂堂尊者在你面前忍受这样的羞辱,你有什么资格恨?
仙界人人敬仰的尊者,法力无边,地位尊崇,一直都在尽力维护你,能做他的徒弟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你还想要什么?你的爱算什么?它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会带给他耻辱,带给他痛苦,会害得他身败名裂!你自己有罪也罢了,还这么逼他侮辱他,是想让他恨你?最后一点师徒之情,你也不想要了?
脸上似有许多液体,粘粘的,重紫迷茫地伸手擦了擦,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低声道:“我并不知道师父已走火入魔,只是妄想……师父知道,我修行浅薄,心有邪念……我当时……师父对我有没有一分在意……我……师父那天除了……并没有再做什么……”
越说越语无伦次,重紫终于住口,想他现在是连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吧,于是匆匆转身:“我走了。”
听出她的绝望与羞愧,洛音凡逐渐平复了情绪,对自己失控的行为后悔又无奈。
不,她错了,心有邪念的不仅是她,玷污这份感情已是不该,他控制不住欲毒,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是他有罪,怎么可以把一切怪在她身上!
不能让她回魔宫!
“重……”他正要开口叫她,忽然又停住,皱眉,侧身。
司马妙元自云墙后出来,恭敬作礼:“妙元见过尊者,方才听青华宫长老说这边魔宫作乱,尊者安好?”
云海茫茫,已经不见人影。
洛音凡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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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邪果然等在前面,见她魂不守舍归来,总算放了心,任务顺利完成,众人匆匆赶回魔宫见亡月,邪仙金螭愿意臣服,亡月封其为王,仍带旧部,对于其他人,则命大护法欲魔心论功行赏。不折一兵一卒,能自洛音凡剑下全身而退,魔宫上下对这位新皇后更加敬服。
重紫倚在榻上养神,须臾感觉榻前有人,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来了。
“少君对洛音凡有情。”
重紫没有否认,当一个人完全绝望的时候,还怕什么?她是罔顾伦常没错,要笑话,要全天下都笑话个够她也不在乎。
“他不可能喜欢你。”
重紫睁眼,冷冷地看着他。
天之邪并不在意:“他早已参透悟透,方证得金仙之位,这样的人心有大爱,是不可能生出凡人之情的,少君是在妄想。”
这个人,总是那么轻易就能抓住别人的弱点,然后将对方彻底击败,重紫怒上心头,跳起来就重重一巴掌过去:“没有你设计,他们不会对我这样,我也不会入魔,更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天之邪不闪不避地受了,语气依旧平静:“这无关你入不入魔,他是仙界尊者,仙盟首座,地位至高无上,倘若与自己的徒弟闹出丑事,只会令他名声扫地,还有何面目留在仙界,少君执意强求于他,就不怕他恨你?”
重紫灰白着脸,动了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之邪道:“仙魔本就势不两立,少君无须在乎,无论那夜的事有没有发生,只要放些风声出去,虽说没人相信,但对他必会造成影响,这对我们大有好处。”
重紫立即摇头:“不,不要。”
她的爱,他没有义务一定要回应,事情发展成这样也是她没有料到的,她并不知道他那时已走火入魔,在他心里,他曾经爱护有加的徒弟竟不择手段引诱于他,想要做出足以毁了他的事,如今他们的师徒之情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了,不要他更恨她。
重紫沉默着,重新躺回榻上,正要合眼,忽然外面传金螭王夫人白女求见,天之邪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让传白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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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金螭初来魔宫,虽说封了王,却知道自己修为尚浅,四大护法个个不是善茬,必须求得大人物庇护才好办事,而自己认得的只有皇后重紫,所以令妻子白女前来示好,那白女进殿便跪下,献上一株长生草。
重紫看了眼:“这是……”
白女笑道:“这是我们赤焰山的镇山之宝,凡人食之,可延寿两百年,实为难得,皇后贵为万魔之母,理当享用它。”
重紫兴致缺缺:“我要它何用?”
没料到这个问题,白女微惊,急中生智道:“皇后魔体天成,自然不需要它延寿,只是这长生草非但有益修为,驻颜更有奇效,可使肌肤生色生香,甚为难得。”客观地说,皇后长得很美,不过圣君更倚重的,应该是她逆轮之女的身份,看殿上情形,圣君很迁就她,这就足够当自己夫妻的保护伞了,然而,女人谁不在意容貌的?听说皇后虽得圣君倚重,却远不及梦姬受宠。
不待重紫表示,旁边天之邪开口道:“这长生草也算难得一见的宝贝,金螭王与夫人有心,少君该收下才是。”
重紫随意抬手:“那就替我收下吧。”
原来皇后对这位部下言听计从,知道就好办了,白女马上松了口气,陪笑告退,同时悄悄打量那部下,半晌忽然想起方才有人提过的一个名字,险些惊出身冷汗,连忙恭敬地对他作了个礼,然后才退出去。
重紫再次合眼:“过来。”
天之邪明白她的意思,正要上前,外面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阴水仙求见皇后。”
“她来做什么?”重紫奇怪。
天之邪道:“自然是有事相求,我看她对你尚有几分好意,正该收服过来,要什么,你送与她就是。”
重紫目光微动:“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天之邪刚消失,阴水仙就走进殿,单膝跪下,直言:“听说金螭王献了株长生草与皇后,阴水仙特来求皇后转赐。”
重紫早已猜到她为长生草而来,并无意外:“消息传得这么快,阴护法是为自己求,还是为别人求?”
阴水仙不答:“无论为谁求,都是皇后的恩典,阴水仙从此自当铭记。”
重紫连人带榻移至她跟前:“阴护法这些年为那个凡人延续寿命,耗损了不知多少修为,值得么?”
阴水仙面色不改:“阴水仙做事,从不后悔。”
重紫道:“可惜他始终只是个替身,替身再好,也不是那个人,他根本不认得你,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忆……”
阴水仙冷冷打断她:“他一样可以陪着我。”
“既有人能代替他,阴护法又何必留着这剑穗?”重紫指着她腰间,“你若肯毁了它,我就把长生草赐予你。”
阴水仙看了片刻,果真握住那剑穗,手缓缓收紧,有青筋暴出,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不停发抖,似乎要将那剑穗捏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