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紫努力回忆着。
洛音凡提笔写了几行,发觉气氛不对,忍不住侧脸看,只见旁边的小徒弟手里机械地磨着墨,目光呆滞,似在出神,小脸苍白得不太正常。
照理说,半仙之体通常不会生病的。
明知道她的依恋不是好事,不该再过分关切。
洛音凡再写两行,终于还是搁笔,看着她:“可有不适?”
冷不防被他询问,重紫“啊”了声,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摇头:“没有。”
小徒弟长大,有越来越多的秘密瞒着他了,洛音凡没好多问,转眼之际,目光忽然停在她手腕上:“几时伤的?”
顺着他的视线,重紫疑惑地低头。
左手腕上赫然一道红色伤痕,想来刚受伤不久,因是半仙之体,伤口愈合得比寻常人要快,早起时精神恍惚,竟然没留意到。
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昨晚究竟是梦还是真?
重紫大惊,面色惨白,冷汗淋漓。
洛音凡原以为是玩时无意划伤,随口问问,哪知她反应这么激烈,心中疑云顿起:“你……”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响起钟声。
二人都愣住。
钟声很特别,南华每有大事才会响起,所有弟子闻声都要尽快赶到主峰,由于动静太大,虞度通常是不会用它的。
洛音凡皱眉,起身便走,重紫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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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色阴冷,南华主峰正殿外,各类护山灵兽早已赶到,远远蹲着等待,连殿顶都停满了仙禽,气氛异常紧张。
虞度与闵云中高高站在阶上,虞度面色凝重,闵云中脸上更是乌云密布,慕玉与闻灵之等几名辈分高的弟子亦肃容立于两旁,惟独秦珂不在。
石级下,宽阔的主道两边,数千弟子屏息而立,眼睛都望着上面的掌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除了当年魔剑被盗,万劫现世,掌教就没有再动用过灵钟,此番匆匆召集所有弟子,一定出了大事。
洛音凡与重紫驾云而至,无声落在中间大道上。
见到他,众弟子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护教仙尊在,无论发生多严重的事,似乎都不用担心的。
洛音凡拾级而上,重紫亦跟随在他身后。
三位仙尊并肩而立,似有默契,都不说话。
不消片刻,天机尊者行玄也带着几十个徒弟赶到,他是惯常的诙谐,拈着白胡子走上阶,老着脸叹气:“我说昨夜心神不宁,早该料到会出事,掌教师兄这么急着把大伙儿叫来,又有什么要我测的?”
人已到齐,洛音凡亦侧脸看虞度:“出了何事?”
虞度缓缓道:“昨夜有人擅闯祖师殿。”
四下鸦雀无声,众弟子目不转睛望着他,等待后面的话。
祖师殿并无禁令,任何一名弟子都可以进去,原不稀奇,但此事既然惊动掌教,且动用了灵钟,必定非同寻常。
果然,虞度抬手丢出一件东西。
看清那东西,别人尚可,旁边的重紫立即面如土色。
巴掌大的天魔令漂浮在半空,弯弯如眼睛,依旧流动着暗红色光泽,大约是因为有这么多人看着的缘故,那种诡异的气息已经消失,感觉不到半点异常。
与以往不同的是,令牌上有一小块地方颜色分外鲜艳,和其他地方明显不一样。
鲜血的颜色。
重紫一阵眩晕,心惊肉跳,她并不明白那血代表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事情很严重,而且很可能与她有关……越想越怕,她再也忍不住,低头看手腕的伤痕,昨晚明明就是在做梦而已,为什么会心虚?
旁边两道视线投来。
紧张的人对周围发生的事格外敏感,重紫立时察觉,急忙转脸看,却是慕玉,他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她手腕的伤痕,欲言又止,温和的眼睛里带着许多疑惑之色。
重紫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慕玉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手,不动声色替她拉下长袖,盖住发抖的小手,连同那道伤痕。
眼圈一热,重紫垂眸。
明知道天机尊者在,无论发生过什么,迟早都会被查出来的,身为首座弟子,他还是选择纵容庇护,因为相信她。
可是她对自己没信心!万一,万一真的和她有关……
那不是她的血,一定不是!她就是做了个噩梦!
重紫自我安慰着,心情总算平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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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魔令的变化,底下众弟子显然也都发现了,新弟子们不知其中厉害关系,仍是面面相觑,知情的却都紧紧闭着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虞度道:“这块天魔令,你们当中有谁知道它的来历?”
此事虽然没有公开讲过,但几乎所有南华弟子都清楚,那是南华天尊牺牲性命换来的战利品,代表了南华守护六界之战的胜利,也代表了整个仙门的荣耀。
闻灵之立即站出来,恭声道:“弟子斗胆,听说过一些。”
虞度点头:“讲。”
闻灵之转向台下,嫣然一笑:“百年前,魔界忽然出现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尊,自名逆轮,得天魔之身,为祸六界,群魔无不臣服。”
“三十多年前,逆轮一统魔妖两界,野心勃勃,开始进犯人间仙界,天山教与蜀山门等数十门派皆遭重创,这场浩劫共历时二十年,直到十一年前,逆轮终于率魔族攻上南华,妄图进入通天门摧毁六界碑,引六界入魔,天尊为了挽救天下苍生,率本门弟子苦战,最终以极天之法中的一式‘寂灭’,将逆轮斩于剑下,天尊也因此重伤身故。”
这段往事被她缓缓道来,现场气氛更显肃穆。
闻灵之适时打住,黯然片刻,才接着道:“这件天魔令便是得自魔尊逆轮,上有万魔之誓,当年逆轮正是用它召唤虚天群魔的,如今魔族之所以没落,也是因为它被逆轮以魔宫禁术封印,无人能召唤虚天之魔的缘故。”
说到这里,她看着虞度,恭声道:“但是,恕弟子多言,弟子以为,最主要的缘故其实不是天魔令被封印,而是我们仙门弟子不忘重任,谨记天尊教诲,上下齐心,守护苍生,所以魔族才不敢猖狂,人间方得安宁。”
此话一出,众弟子俱各点头,闵云中黑沉沉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虞度满意,示意她退下:“这块天魔令当年被逆轮以魔宫禁术封印,惟有其至亲施以血咒之术,方能解开,如今天魔令上留有血迹,显然是有人昨夜潜入祖师殿,妄图施展血咒,解除封印。”
底下立时哗然。
洛音凡道:“此人并未得逞。”
虞度叹息,压低声音:“逆轮并无血亲,他失败也是自然的,只不过此人既敢试图唤醒天魔令,可知心术不正,这样的弟子留在南华,将来必出大事。”
洛音凡点头,心中忽然一凛。此情此景,他又不好立即转身去问,只得勉强忍耐,暗暗宽慰自己——小徒弟跟着他这些年,别人对她不甚了解也罢,难道他还不清楚?她天性善良,品行端正,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他对她是有信心的。
虞度转向众弟子,语气比平日更威严:“南华上有教规,受天命镇守通天门,容不得狼子野心之徒,此人拜入南华,却心术不正,此番是决计躲不过的,本座先奉劝他,最好自行出来认罪,或可从轻发落。”
闵云中冷哼:“此人身为南华弟子,却心怀邪念,大逆不道,无视教规,仙门断留不得这样的败类,倘若肯自愿伏诛,我与掌教便网开一面,送他去轮回转世赎罪,否则必按教规,严惩不怠,到时进了刑堂,此等重罪,只会落得魂魄无存的下场。”
数千弟子沉寂,每个人都在等待,话说到这份上还不出来,可知此人大胆狂妄至极。
洛音凡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脸。
重紫也正呆呆地望着他,看出那目光里的询问之意,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也怪不得师父怀疑,这事连她自己都没有多少把握,那明明就是个梦而已,是假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这样巧!
最怕令他失望,自十岁跟随他,她努力了整整六年,只为了想证明给他看,他没有收错徒弟。
昨晚,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梦中莫名去了祖师殿,看见殿上的天魔令朝她飞下来,然后……然后呢!
重紫握紧双手,勉力回忆。
奇怪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先前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场景,此时竟猛然浮起,有如一道凉水浇过头脑,混沌的记忆经过冲洗,变得格外清晰,就好象戏台一角的帷幕被徐徐拉开,里头的场景逐步显现!
夜半三更,天魔令用笑声召唤她……
她中了魔似的朝它走过去……
左腕被边棱割破,有血流出,暗红色的天魔令一沾鲜血,刹那间变得鲜艳夺目……
……
不是,不是这样,那是梦啊!梦怎么能当真!重紫惊恐地抬眼,恰恰对上闵云中严厉的目光,顿时更加慌张,脚底后退几步。
小徒弟的所有反应,洛音凡已看得清清楚楚,一瞬间,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伴随着绝望的,是潮水般的怒气。
天生煞气,修魔道的绝佳根骨,当初一念之差收她为徒,他也从未后悔,只因相信她天性善良,以为悉心教导便能引她走上正道,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一直对她很放心,难道正是因为太放心,所以看错?陪伴六年的最听话最善良的徒弟,突然做出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事,犯下如此重罪,他一时竟不能接受。
真如师叔他们所言,她迟早会堕入魔道?
心变得冰冷,目光也冰冷。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几乎都被那视线刺得生疼,重紫情不自禁发抖,乞求似地望着他,却不是因为怕受责罚。
别生气,求求你别生气,不是我做的,那只是做梦!
别生气,相信我……
想要解释,不知从何说起,重紫只顾望着他摇头。
虞度的声音又传来:“本座好言相劝,这忤逆之徒既然还执迷不悟,那就有劳天机尊者了。”
闵云中冷笑:“不必多说,天机尊者,先行卜测。”
“且慢。”
漆黑的眸子恢复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是其中透出的冷酷与决绝,已经让在场所有人心中发凉。
他缓缓开口,用那淡漠的声音唤道:“重紫。”
重紫,不是他的重儿。
小脸瞬间转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周围或许很静,又或许很热闹,这些都不重要,心已死一般归于沉寂,众目睽睽之下,重紫苍白着脸,迎着他的视线,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虚弱地走过去,跪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