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八月十二.英国赫布底里群岛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奥罗拉按照梅兰妮的来信要求,去了一趟赫尔加的故乡。那里的天空是一片没有任何杂质的蔚蓝,剔透纯净到连空气里都是那种难得的干燥和明亮。阳光与海风一起从遥远的海平线上扑面而来,奥罗拉将满头被吹乱的淡金长发用头绳绑好塞进帽子里,提着挎包小心地在满是海星和水草尸体的礁石上前行。
她在等着一艘能把她带到目的地的船。
这一带的风景很好,不过因为礁石太多,而且沙滩地基不太稳,所以不能被开发成旅游区域,也因此较为完整地保存了它原有的自然风貌。奥罗拉看到有几个附近小镇上的孩子们正在浅水区里欢腾跳跃着玩闹,他们从附近的森林边缘找来了一堆被阳光蒸发干了水分的浮木断枝。
那些木料因为常年被海水浸泡而附着上一层厚厚的盐分,呈现出怪异的灰白色,用这种树枝生出来的火焰是非常美丽的蓝绿色,像极北之地的深夜极光。
奥罗拉没有在海边等太久,提前约定好的小船准时来接了她。不到十点,她就已经来到了赫奇帕奇家族的故居。小精灵可可替她开门,看到她的时候忍不住抖着大耳朵,眼睛里泪汪汪的:“赫尔加小姐……”
“是奥罗拉。”约瑟菲娜轻快地从墙壁里穿进来,愉悦地纠正了可可的错误,伸手虚搭上奥罗拉的肩膀,“欢迎回来亲爱的。我们还以为你会迟一点到,路上还顺利吗?”
“很顺利。”奥罗拉点点头,看到客厅里摆满了刚摘下来的鲜花,还有一股很清凉浓郁的香气,像某种花卉和木料的萃取物,冷调细腻的芬芳。她放下挎包,把帽子摘掉,抖开一头齐腰的长发:“看起来你又有新发明的香料了。”
“这个世界从来不让我们失望,多的是等着让我去发现的惊喜。”约瑟菲娜笑着回答,然后冲她俏皮地眨眨眼,“顺便一提,我喜欢你的眼镜。它很有个性。”
“谢谢你。”
也许是因为幽灵在某种程度上会凝固住人类生前的一些特点,约瑟菲娜天性里的这种活泼美好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且总是很有感染力,会让她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开心起来。
“梅兰妮还在那个地方,我先带你过去。”这是梅兰妮的日常,在她漫长到永生的时光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消耗在那片森林里的某个地方的,奥罗拉对此一直只是听说。
跟着约瑟菲娜一起,沿着森林里早已被陈年落叶层和各类茂盛花草覆盖得看不清原样的小道朝前走,森林无边无际,自发地围拢成青绿色的多孔屏障将天空隔绝开,筛落下无数琥珀色的明亮光斑散在地上。有灰毛的野兔和火红的狐狸在树影婆娑的地方追逐,折断的鲜花草根被融进泥土里。忙着清理巢穴的松鼠把干燥的空心松果一个个扔下来,雀鸟的鸣叫声混杂着远处规律轰隆的海浪,这的每一处都安逸自然得像个柔软的梦。
奥罗拉在一棵高大的古树下看到了梅兰妮,她半透明的躯体被阳光渲绘成金红的色彩,那种流动的美丽光晕充盈在她的全身,看起来格外虚幻。
“奶奶。”约瑟菲娜歪头叫了梅兰妮一声。梅兰妮转过来看着奥罗拉,露出一个几乎融化在那片灿烂光色里的浅淡微笑:“欢迎回来,若拉。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至少没有继续恶化下去,我已经很满足了。”奥罗拉回答,仰头看了看面前的古树,“您经常来这里吗?”梅兰妮点点头,视线重新放回面前的古树上,语气平淡:“这棵树是赫尔十七岁那天种下的。”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到,“和那个斯莱特林家的男孩一起。”
她的情绪太平静了,反而让奥罗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总不能夸这两位创始人当年感情真是令人羡慕,不但成人礼都一起过还弄了个见证树。
好在梅兰妮本身也没有要奥罗拉接话的意思。她伸手指了指古树长满毛绒青苔的深褐色树根,它们虬结交缠在一起,被周围团簇的醡浆草和紫花地丁覆盖着,许多地方已经突出土层长到外界来,生气勃勃的坚韧。
“赫尔去世以后,她的魔杖就被埋在了这棵树下面,成为这棵树的根基,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啊?”奥罗拉被她的话惊讶到,忍不住追问,“您的意思是,这棵树能活这么久是因为下面有赫尔加的魔杖在养着它?”
“是的。”梅兰妮试图伸手接住一片掉落下来的树叶,可惜没能成功,她已经失去了触碰任何东西的权利。树叶直接穿透了她的手掌,落在满地的树影和枯叶里。
“可是现在……它快要死了。”梅兰妮说,情绪第一次带上明显的低落与不安。
死了?奥罗拉更愣,茫然而难以置信地抬头打量着这棵已经一千多年的参天古树。它高耸入云,树干笔直,撑起来的树冠伞盖遮天蔽日般的茂密,交错密集的树枝像迷宫一样,垂落下浓绿的阴影。不管怎么看,它都不像是要死了的样子。
奥罗拉收回视线,困惑地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魔杖是它的生命来源,若拉。可是现在,这种来源正在流失。你看。”梅兰妮边说边指着树干表皮上的一块明显黑斑给奥罗拉看。她这才发现,这种黑斑已经爬满整棵树的表面,只是因为被阴影遮盖着,不到阳光明媚的天气实在很难看清。
“也许,这只是某些真菌或者疾病什么的?”
“没有那么简单,若拉。”梅兰妮淡淡地回答,“我守了它一千多年,我很有把握我在说什么。”
“抱歉梅兰妮,我没有要质疑您的意思。”
“你永远不用向我道歉,孩子。我理解你的想法。就像一开始我自己也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那,这个现象是表明,魔杖出问题了吗?”奥罗拉问。梅兰妮摇摇头,“可可用小精灵的魔法来试探过魔杖的状况,它很好,依旧很健康。就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梅兰妮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奥罗拉,眼神缥缈着难以捉摸:“它好像要醒过来了。所以在缓慢地收回用来供养这棵树的魔法。”
“醒过来?”奥罗拉更惊讶了,“呃,我不太明白。”
“魔杖是有很灵性的,若拉。有的魔杖只认定现任主人,没有多少忠诚性,但有的魔杖一旦被易主就会死去。还有的只要主人过世,它们也会跟着消亡。”梅兰妮解释,“赫尔的魔杖也一样,自从她去世以后就一直在沉睡,直到最近。”
“可它为什么要在最近醒过来?”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梅兰妮皱起眉头,满目忧色,神情严肃,“赫尔曾经和那个斯莱特林家的男孩建立过一个誓约,发誓他们两个人的魔杖永远不能对抗。这个誓约会烙印在魔杖的生命里,不管过多少年,不管换多少任主人,都会起作用。你可以把它看做是专用于魔杖之间的牢不可破咒,或者无解的血盟。”
“我想我能懂。”奥罗拉点点头。她虽然没听过血盟,不过前一个咒语倒是挺熟悉,这得感谢弗立维教授慷慨借给她随意翻阅的那些珍贵魔咒学书籍。
“这个咒语将他们两个人的魔杖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类似共生体那样。所以我很担心。”
“因为现在赫尔加的魔杖快要苏醒了。”奥罗拉反应过来,“也就意味着,斯莱特林先生的魔杖……也要醒过来了?”
“魔杖的苏醒只是一瞬间的事。更何况,他的魔杖只听蛇佬腔的命令。”梅兰妮说到这里的时候,眉目间的忧虑更浓重了,这种强烈的情绪色彩让她的整个灵体都开始不稳定起来,“魔杖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它的内芯。例如,龙心弦的魔杖力量强大但只会忠诚于现任主人。凤凰羽毛让魔杖拥有能够轻易施展更多更复杂的魔法的潜力,独角兽毛象征主人内心深处的善良等等。有几种内芯是极少被采用的,因为它们不够稳定,所以很少有人能驾驭它们。”
“能让魔杖只听蛇佬腔命令的蛇怪角。
总是能感应死亡的夜骐尾羽。
还有,能够预知危险的雷鸟羽毛。”
看到奥罗拉理解后,梅兰妮继续说:“赫尔的魔杖内芯是最后一种,能够预知危险的雷鸟羽毛。我在想,是不是另一根魔杖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被唤醒。”
“可是您刚刚说,斯莱特林先生的魔杖是只听蛇佬腔的话的……”奥罗拉说到这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也就是说……它会被一个蛇佬腔唤醒……”
“你之前写信来问过我关于他的亲缘后裔问题,也认为那个黑魔王是斯莱特林的后裔。”梅兰妮彻底转过身来看着她,脸色凝重,“我在想,赫尔魔杖的变化也许和他有关,毕竟你们也说了,没有证据表明他已经死了。这个想法让我很不安,所以我让你今天一定要过来一趟。”
“那,斯莱特林先生的魔杖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
森林里的静谧在短时间内凝固成一种让人难以承受的负担,海浪奔腾在悬崖以下,徒劳地敲打着这种沉默。梅兰妮注视着奥罗拉,像注视着一丛即将熄灭下去的火花,眼里的悲哀和忧虑是如此明显:“我们能帮到你的很有限,若拉。我们只是一群幽灵,甚至不能触碰到你。但是那不代表我们不关心你。”
“小心蛇佬腔这种人。”梅兰妮用一种警醒到冷酷的声音对她说到,“你们很容易能辨别出对方,所以你更需要小心。”
奥罗拉沉默着,这是她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
这时,小精灵可可突然从空气里蹦了出来,开心而恭敬地对着梅兰妮和奥罗拉说到:“主人,奥罗拉小姐。可可给奥罗拉小姐准备了好吃的午餐,把汤熬得浓浓的,奥罗拉小姐尝一尝吧?”
“谢谢你可可。”奥罗拉勉强笑了笑,“我们这就来。”可可激动地抓着身上的小茶巾,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不用谢不用谢,这是可可该做的”。
吃完饭后,奥罗拉独自一人又来到了那棵埋着赫尔加魔杖的树下。她沿着树枝一路爬到一个不算太高又非常舒适的杈枝上坐着,细碎的午后阳光穿透树冠照耀在她身上,璀璨而温柔。她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有深灰蓝色的乌云在海上团聚,像幅水彩泼洒成的意象画一样,色彩层次分明又融汇和谐。太阳的势力正在逐步被削弱。
她拿出那本日记本打开,看到里面的翠绿毒蛇正在用尾尖支着头,悠闲懒散地打盹。甚至连奥罗拉把日记打开它都没什么反应,只是晃了晃身体,依旧那副惬意的样子。
“下午好,先生。抱歉打扰到您休息。”奥罗拉捉住一枚掉落在日记上的树叶,“我现在在赫布底里群岛了,赫尔加的家里。”
毒蛇睁开眼,转着眼珠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轻飘飘地开口:“这树还活着?”
“是啊,长得可好了。”奥罗拉拍拍身下的树干,大树纹丝不动。
“你来这里做什么?”
“梅兰妮让我来的,因为……一些事情。”奥罗拉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说,“先生,您还记得您的魔杖最后是在哪里的吗?”
萨拉查眯起眼睛看着她,语气寡淡:“她的魔杖在这下面是吧?”
奥罗拉无语,这日记本精得也太可怕了。
毒蛇松开身体,在纸页上舒展开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最后说:“先说你知道的。”
奥罗拉照办,把梅兰妮刚刚说的话提炼了个大概转述一遍。萨拉查漫不经心地晃晃尾巴尖示意可以了,然后说:“我所记得的已经没有用了。难道你以为当初我死了以后,它还会被放在原地吗?”
“可是,那不是您的魔杖吗?它应该只听蛇佬腔的话才对。”
“最后一次提醒。”毒蛇冷嗖嗖地睨着她,说,“斯莱特林家族不止我一个人,那时候的蛇佬腔自然也就不止我一个,只是看掌握的熟练程度。就像有的人天生只会听蛇语但是说不出来,有的人只能靠本能去说但是听不懂。既能听懂又能说出来的蛇佬腔,少之又少。”
“这样吗?”
“赫奇帕奇家族的天生驯兽师能力,不也隔了一千多年才完整重现到你身上吗?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不得不说,萨拉查的这个例子举得非常有说服力。奥罗拉不再去纠结蛇佬腔的继承问题,转而问起自己捕捉到的重点:“所以,您现在也是不知道它在哪里了?”
“不知道。”萨拉查冷硬干脆地开口回答,语气里流露出的某种怒火非常明显,“但是你最好快点将这件事告诉你的教授还有那个校长。按照现在的趋势,我不觉得你们会很乐意在将来的某一天看到它。”
因为很有可能到了那一天的时候,那支魔杖会是在某个蛇佬腔的手上,而且那个蛇佬腔很有可能会是黑魔王。毕竟他已经找到了四个创始人当中的三个的遗物,还把它们都成功做成了魂器。再找到斯莱特林留下来的魔杖实在太意料之中了,要知道按照斯莱特林的特性,那支魔杖只会在家族内部流传,而他恰好也是内部的人。
想到这里,奥罗拉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觉得这位黑魔王实在过分会挑东西:“要是他真的回来了,还拿着您的魔杖,那我们岂不是很惨。”
“所以你们最好赶在这棵树彻底死亡前找到它!”萨拉查打断她的话,声调里完全没了刚开始的平滑脆利,一字一顿间充满了阴暗的攻击性。奥罗拉连忙点头:“我马上就去。”
说完,她合上日记塞进包里,利落地重新爬下树准备回到赫奇帕奇家。
临走的时候,奥罗拉最后回头看了它一眼,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从这个角度朝上看,这棵树莫名地很像她老是重复的那个吊诡梦境里看到过的那棵。
深绿的树冠下,她围绕着那棵树一直不停地绕圈。
唯一的区别是,她认得出梦里的那棵是一株蛇木,而这里的这棵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