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石室里密不透风,与他们相伴的只有一堆腐烂的白骨。
三个人心中皆毛骨悚然起来。
太后所出只有一位,如果今上在十多年前就染疾而死,那眼下坐在皇位上的人,又是谁?
书辞一觉睡醒时,已是下午了,身侧的床铺空荡荡的,有一抹躺过的痕迹,她探手过去摸了下,冰凉冰凉的,沈怿显然离开多时了。
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她张口叫紫玉,慢腾腾的开始梳洗穿衣。
“王爷呢?”
紫玉一面给她梳头一面回答,“王爷和庄亲王一块儿出去啦。”
书辞哦了声,又嘀咕道,“出去居然不叫上我。”
“那不是看您睡得熟嘛。”
“他没说去哪儿了?”
后者耸肩:“我哪儿敢问呀。”
她平日里其实没什么事,这一睡又睡过了头,不能再去找书月或是将军夫人串门儿,只能在家逛逛打发时间。
正琢磨着要不要出门散步,正院里就看见沈怿、沈冽以及晏寻,三个人表情整齐地回来了,一脸的庄严肃穆。
书辞咦了声,试探着问,“……你、你们该不会是打架了吧?”
没人说话,沈怿从她身边经过时,顺手拉住她胳膊往跟前带了带,“书房里说,记得把不相干的人支走,紫玉高远也不行。”
见他神情不对,书辞忙应声点头,“好。”
一进屋,三人在桌前各自坐了,书辞将卷帘放下,日光无法全照进来,房中清幽清幽的,叫人一下子静了心。
饶是茶壶里有水,半晌也没人动,晏寻是第一个开口的,迎头就一句话:“会不会有诈?”
能这么问都是对肖云和有所忌惮的,知道此人诡计多端,就怕他做什么事都别有用心。
沈冽肯定道:“太医院的旧档我看过了,没问题。”
晏寻颇为不解:“他当时既然有这么一个把柄在手,为何不揭发沈皓,反而心甘情愿等着砍头?”
“别忘了,肖云和憎恨的是沈家人。”沈怿淡淡道,“以他的脾气,应该很乐意看到沈氏皇族被搅得乌烟瘴气。”
沈冽拿食指在桌上敲了敲,“不过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毁尸灭迹吗?”
联想此前种种,沈怿到这时才轻笑出声,“也许他们自己人‘狗咬狗’呢?”
梁秋危这么机敏的人,必然会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而他拿住的这个把柄最后又是怎么样兜兜转转到了肖云和手上,他们无从得知……其实也不重要了,因为无论当今是不是正统,他们二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也总是会捅破的。
皇帝早已开始蠢蠢欲动,他若不下手,恐怕肖云和就是他今后的下场了。
“你考虑好了吗?”沈冽留意到他的表情,“你若肯,我们不是没有希望。”
沈怿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答反问:“老实告诉我,你等这天,等了多久了?”
后者并不言语,淡淡一笑,自取了手边的茶杯,随意摆弄。
书辞在旁听完了全程,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第 93 章 九三章
沈冽想得很简单, 皇帝虽然把身边的人换了一大半,但实际上心腹全是些文臣, 唯一听命于他的只有玄武将军杨烨,只要找机会把此人调走, 京城基本就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沈怿点着桌子提醒道, “宫里还有禁军, 而且我不可能提前把五大营的人调出来,那样会打草惊蛇。”
他一脸的跃跃欲试, 胸有成竹地说不要紧,“我们眼下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沈冽顿了顿, “因为晏大人是我们的人。”
皇宫的门禁一向是由锦衣卫负责, 他若从中作梗, 禁宫里的皇帝可以说是未着寸缕, 不足为惧。
对面的晏寻听得眼角跳了一跳, “怎么我也要参与?”
沈怿支着头冷笑, “东西都看了, 你还以为能继续当墙头草, 明哲保身?”
“晏大人。”沈冽跟着在他肩膀上轻拍, 语重心长,“识时务者为俊杰。”
晏寻无奈地看了这兄弟二人一眼,颇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他一贯是最不喜欢招惹是非的,然而如今权衡之下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哑巴吃黄连。
“此事要紧, 拖得越久越会夜长梦多,对付肖云和的那套不能用来对付沈皓,他到底是皇帝。”沈冽沉下声来飞快地部署,“晏大人最近这几天就要开始把驻守在皇城内的锦衣卫撤些出来,快过年了,宫中兵戈气息不易太重,你做得隐蔽点,沈皓不会察觉;朝里有我,对付杨烨倒还好说……就是一个人磨嘴皮会费点口舌,四哥,镇国将军是你岳丈,恐怕还得让他出面帮些忙。”
“知道了。”
沈怿和晏寻陆续应下。
他坐在那儿沉吟了半晌,“咱们最好是在晚上,不要惊动老百姓——但是也很难讲,再怎么样,京城那天都会一团乱。”沈冽看向书辞,“所以,只能委屈四嫂,去城郊避一避了。”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书辞与沈怿皆是一愣。
他像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先前还沉浸在计划里的那颗心突然提了起来,继而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不计后果的任性而为。
而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书辞此刻方回过神,抬眸便接触到沈怿略带担忧的目光,她怔了怔,随后似有所感……
“没关系,我会照顾好自己。”
晏寻二人并未待太久,在日头沉入地底时,便从偏门处悄然离开。
天黑得很快,四合的夜幕里夹杂着霜风,苍穹乌云密布,群星黯淡无光。
北方要比南方冷得早,尽管还没入冬,屋内却也生起了炭盆,书辞将卷帘一点点拉上去,窗外的灯火阑珊便随之展现在眼前。
王府的夜从来都很安静,谈不上灯火通明,但总带着此间主人独有的威仪和庄严。
沈怿正慢条斯理地拿茶盖刮着茶汤上的叶片,终于斜眼睇过来,似笑非笑道:“怎么你好像都不意外?”
“还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些烂账。”书辞转身走到他跟前,“听得太多,自己都习惯了,能怎么意外?”
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开始,心境一路磕磕绊绊,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识了一遍,书辞甚至觉得,哪怕现在她爹突然冒出来说自己还没死,她估计也会毫无波澜地接受。
“我就是……”书辞顿了下,“有些为你感到不值。”
她最近经常在想。
那个让无数人抢破头的皇位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坐在那上面的人,又真的满足过么?
为什么她走在宫墙下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压抑和绝望。
也许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束缚着紫禁城里的人,让他们即使活得无比痛苦也舍不得挣脱这个巨大的牢笼。
茶盖子轻磕了声,盖在杯口,沈怿的唇角缓缓地融化成一个淡笑的弧度,抬手去摸她的耳垂。
“你不怕吗?我要是失败了,下场会很惨的。”
书辞平静地望着他,沉默地摇头。
“还以为你会劝我来着。”他把手收了回去,支肘朝她微笑,“眼下,我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朝堂里的这些纷争,我太不懂。”书辞抿了抿唇,“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沈怿目光温和,“你这么相信我?”
书辞给了他一个令人无比安心的眼神,“不用为我顾虑太多,我能帮到你的很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成为你的累赘。”
沈怿被她这番话怔愣了好一阵,随后才笑开:“别这样,搞得生离死别似的。”
“我只是不想让你有后顾之忧。”书辞摇摇头,言语里带了几分遗憾,“毕竟这次又不能替你磨刀。”
他闻言笑了笑,“在家等我就行了,清闲点不好么?那么闲不住。”
“好。”她跟着微微一笑,这个字吐得特别畅快,“我等你回来。”
其实沈怿还有别的一些话想问她,有许许多多的不放心想吩咐,可在唇齿里打了一个转,最后还是尽数咽下。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面对她这份毫无理由的相信,再多的叮嘱都显得格外多余。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她也长大了……
今年的雪下得很迟,快到腊月,京城里大街小巷覆才上一层薄薄的白沫,雪花被风吹得满世界纷纷扬扬。
遥想去年的这个时候,肖云和还活着,他们一门心思琢磨怎么对付他,转眼到了现在,又开始忙碌的筹备新的计划,一切好似一个轮回,只不过轮回里的那个人换了。
自打上次沈怿三人在书房小谈之后,就再也没私下里聚过,平日依旧上朝下朝,该吃吃该喝喝,和此前的生活并无区别。
正月将至,四处弥漫着过节的气息,街市上满是拎着大包小包置办年货的百姓,连朝廷的官员们偶尔撞见了,也要互赞几声新衣,相互庆贺。
京城比往日更加热闹了,白天黑夜,车马交相奔驰,酒楼歌馆,日日笙歌喧哗。
在这些祥和与安宁的表面之下,汹涌的暗潮却从未停止。
十一月底,晏府门前,一个外族模样的中年男子背着包袱登上马车,与一行人道别后,车子便从城门口驶出,一直往南而行。
冬至前夕,南疆突然传来了戎卢起兵的消息,两国才议和没几年,按理说他们的兵力不至于恢复得这样快,颇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隆安皇帝虽觉奇怪,但战事来临,还是不得不派人前去迎敌。
早朝上,沈皓与群臣商议由谁领兵征讨时,镇国将军竟出其不意地推荐了年轻的武将杨烨,这是圣上最中意的一员小将,他倘若此战成名,对不少武官来说都将是个极大的威胁。
而作为常年和戎卢交战的肃亲王沈怿对此却没发表任何看法,甚至还一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
沈皓本就打算提拔杨烨,有了镇国将军给的台阶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不到七日,杨烨便领着几万精兵浩浩荡荡的从京师出发了。
这位年轻的武将在踏上征途时便在心中盘算,要是运气好,一个月内结束战争,他应该还能赶得上正月的尾巴。
到那时加官进爵,又适逢过年,心情简直不能再好了。
此刻,大雪还在下个不停,南方应该是温暖的。
至此,所有的计划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各方在明或在暗的势力皆静候着某个日子的来临——除夕。
沈怿白天是很少在家的。
言书月一早就来了,在暖阁里边描花样子边絮絮不休地和书辞讲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听说言莫借老将军的光进军营了,陈氏对此很不高兴,只怪他先斩后奏,不和自己打招呼,于是在家生了许久的闷气。
眼瞧着快到年下了,言书月的意思,是想叫书辞回去吃年夜饭顿饭,好让陈氏开心一些。
一席话还没说完,冷不丁见她手上一颤,从花绷子下抽出来时,食指的指腹上赫然是滴晶莹剔透的血珠。
言书月呀了声,忙拿帕子给她擦拭,“怎么心不在焉的……”
虽然并没多疼,书辞却盯着那点殷红沉默了许久。
“姐。”她把针线活儿收进篮子里,神色平静道,“明天的除夕,我大概不能和你们一块儿过了。”
“这是为何?”她闻言奇怪,“傅老将军那边也不去吗?”
“嗯……”书辞解释得很简单,“有些事要处理。”
“很要紧的事?不会有危险吧?”
“没有。”她笑着宽慰,“等除夕过了就好了。”
“那好吧。”言书月口气里难掩失落,“等你有了空,一定要托人带个话过来呀。”
她拉过绸布把沾了血迹的绣活儿遮盖住,抬起头来冲她一笑:“好。”
腊月三十的除夕,雪下了整整一天,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白色,苍茫的一大片。
因为大雪和节庆的缘故,行人较之以往少了许多,从傍晚开始百姓阖家便围着火炉坐在一块儿守岁,街头巷尾清清静静的,有种诡异的安宁。
而皇宫内驱邪仪式正在热热闹闹地举行,太后素来怕鬼,看着那些由禁军打扮而成的镇殿将军和钟馗判官在耀武扬威地驱逐邪祟,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锣鼓与笙箫的动静,隔着厚厚的红墙绿瓦竟也能传到禁宫之外。
北镇抚司衙门里,一身飞鱼服的晏寻眸色冷凝地扫过两侧的锦衣卫千户,举步朝外走,就在同时,隔街相望的六部大门内,也有一人身着官服与一帮朝臣谈笑风生地走了出来。
两人不经意对上视线,微不可查地使了个眼色,又装作并不相熟的样子,恭敬地互相见礼,各自朝同一个方向行去。
肃亲王府之中,沈怿已换好了朝服,头冠有玉珠十二,赤色袍上,两肩的盘龙张牙舞爪,难得没人给他理衣襟,他只得自己动手弹了几下,转过身迈出房门,迎着冬雪,朝边上等候多时的高远不咸不淡道:“走吧,是时候进宫请安了。”
雪差不多是在酉时停下来的。
紫云观客房外的小院里,有树枝不堪重负地被雪折断,呼啦啦掉在地上。
书辞站在窗边,目光一直望着京城的方向,即便她什么也看不见。
掩真老道士捧了本《道德经》,坐在火盆旁哆嗦着翻阅,人老了比较怕冷,腿脚还盖了层被衾,有种恨不得把自己埋在火堆里的感觉。
“别瞧了,过来坐会儿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眼下担心也没用,着急也没用,倒不如吃点东西睡一觉,等天亮了,是好是歹就有结果了。”
书辞叹了口气,“我睡不着。”饶是这么讲,她仍依言走了过来。
“睡不着那就看看书,横竖都是打发时间。”然后递来一本《南华真经》,书辞盯着那书名默了默。
“我还是睡觉吧……”
老道士笑了笑,“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书辞颇为无奈地托腮摆弄手边的小册子,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模糊的言语声。
王府的侍卫皆在门外守着,堵了个水泄不通,观中的小道士端了热茶想送进来,被拦着从头到脚盘搜了个遍,几乎欲哭无泪。
“大爷、大爷……小人真的只是个送水的。”
侍卫们不由分说地揭开茶壶,动作熟练地拿银针试毒,又凑过去猛一通嗅,眼见一切正常,方才让路。
“多谢,多谢。”
“时候尚早呢,你现在哪有睡意……”茶水滴溜滴溜满上,老道士顺手接过来,一面喝一面道,“我劝你还是看书,这东西挺好使,每当我夜里睡不着,读几行很快便困了,百试百灵。”
书辞:“……”
“你真是道士?”她抿了口茶,随意问。
“以前是学医的,因为贪玩没学好,后来发现当道士比给人治病赚钱,就改了行。”
“那你是怎么被驸马看中的?”
掩真大掌一挥:“这就说来话长了……”
小道士换好了热茶,呵腰退出去。
门口的侍卫们犹在警惕戒备,他瞧了眼桌上的茶壶,笑道:“几位大爷,茶水够么?要不要再添点。”
对方并未在意,颔首道:“就添点吧……是热茶吗?”
“是热茶,才烧好的。”小道士说着把手上大茶壶中的茶汤全倒了进去,滚滚的白烟在寒冷的四周迅速消散,盖上茶盖,临行前他又多看了这茶水几眼,唇边带着笑,恭恭敬敬地离开。
炭盆内的火星忽明忽暗,书辞支头在听掩真讲他那段冗长的峥嵘岁月。
北风在院中呼啸,无孔不入。
她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茶水有问题的,大概是发觉窗外噗嗤噗嗤掉雪花的声音变小了,也或许是因为掩真说话说到一半渐渐没有了动静,耳边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眼皮越来越沉。
视线里的老道士正歪头倒在地上,有半边须发落到了盆中,火苗沿着末端慢慢燃烧。
书辞本想出声提醒他,刚欲开口,眼前却骤然一花,天旋地转似的,瞬间没入黑暗。
第 94 章 九四章
四周的温度很暖, 没有冷风吹进来,但是气息却是暖中带着阴寒。
这种感觉对书辞而言并不陌生, 几乎和每次她进宫时,面对四合的宫墙所产生的感受一模一样。
漆黑的眼前, 朦朦胧胧透出一点光亮, 随即那道亮光陡然增大, 露出了富丽奢华的陈设,檀香木雕的猛虎下山, 银制的器皿上镶嵌着红宝石,精致的宫灯里透出明亮的颜色, 把点翠香炉照得异彩流光。
灯下, 那个身着八团龙袍的人, 面如刀削, 高举着那块碧青的玉佩眯眼打量。
在书辞坐起来的同时, 他的目光也转向了这边, 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平淡。
对于沈皓这个人, 书辞的印象并不深, 因为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不起眼到压根没让人觉出这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好像从未有过锋芒,但温润的棱角下又时时刻刻散发着危险,不显山不露水。
沈皓朝她微微颔首,把玉佩收在掌心,拇指慢悠悠地轻抚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轮廓。
“这块玉,在朕年纪还小时曾见宫里的一位掌事太监带过……想不到, 过去那么久了,今日还能有缘碰见。”
书辞环顾周围,然后望着他,难得大胆一回,没对这位天子行礼。
“皇上一国之君,不至于用这种方式请我一个小小的王妃入宫吧?”话虽如此说,但细细想来,他所干的不磊落之事似乎也不差这一件,这辈子都活在别有用心和阴谋算计当中了,九五之尊做到这个份儿上,真还不如沈怿一个受世人鄙夷的亲王。
“肃王妃不是一般人。”沈皓似笑非笑,“请你,朕自然不能用宫中的那套法子……更何况,你们不也想尽办法要躲着朕么。”
书辞看着他脸上的笑,忽然生出一丝怜悯来:“大敌将至,却要靠一个女子来威胁人,您这样当皇上,不觉得很可悲吗?”
听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沈皓却也没见有多愠恼,他还在把玩那块玉,语气轻轻的,带着询问:“朕不适合当皇帝,那你认为谁适合?沈怿?”
“沈怿合不合适,我不知道。”她轻摇头,“只是感觉皇上您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见得就过得很快活。”
沈皓一言不发。
这些年来,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意去亲近任何人,无数的前车之鉴使他胆寒。
他从来就不曾有过安全感,东窗事发的场景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回,几乎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
“可是朕没有选择。”他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肃王妃大概不会明白的。”
昔日仓皇得知真相,震惊无措时,无人顾及他的感受;后来匆忙被太后推上皇位,垂帘听政数年,亦无人顾及他的感受;到如今……太迟了。
书辞颦眉瞧见他欲言又止地轻叹,再开口时已不是先前的话题。
“当初梁秋危死后,所有人都当他把青铜麟的秘密带进了棺材里,连肖云和也没发现,自己费尽心思找寻的碎片里有一块居然是假的。”沈皓微抬起手,“这一招掩人耳目的确是很高明,毕竟谁夜不会料到,他会把真相堂而皇之的摆在最外面——”
说完,青玉毫无征兆地被他往地上一摔。
哐当一声响后,四散的玉石中,暗色的青铜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宫里的宴会才开始,距离上次中秋大宴已过去三个月之久,漫长的宫廷生活似乎只能凭借这些一个接一个的节日来增添点色彩。
谱写盛世太平的南花园里还是一片灿烂的花海,连歌舞戏曲都和此前的如出一辙,四下钟鼓齐鸣,热闹得不行。
谁也没听到那殿外高墙后,远远的拖着尾音的猫叫,一阵接着一阵,持续了很久。
禁宫内的锦衣卫到了换班的时候,几波人井然有序地交接。
冬夜里的英武门外满地积雪,厚重的天空沉沉的压在头顶,莫名有些萧条。
守门的禁军哈着白气,正在数着离交班还有多久,前方忽传来一阵马蹄声,尚未抬眸,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已然罩了下来。
“站着,皇宫重地,还不下马!”领班的禁军摁着刀刚要开口呵斥,疏忽对上来者清冷的双目,趾高气昂的神色立马荡然无存,“原来是肃王爷……不知王爷驾临,卑职唐突了。”
马背上的人并未言声,领班腆着脸笑:“这么晚了还进宫请安,您辛苦了。”
一壁说,一壁侧身准备让他,然而等了好一阵,对方却也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皇城之内不许骑马,更不许携带兵刃,这是规定。
今天当值的禁军领班在呆愣了片刻之后,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再往那位亲王的身后看去。
那些隐在夜色中的人马鬼魅一般出现在面前,乌泱泱的一大片,白雪映照之下,朔气寒光。
殿阁内空空荡荡。
沈皓适才在听到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男子耳语几句之后,便捡起碎片匆匆离去。
眼下除了蹲在地上收拾残渣的太监,就只剩下书辞一人了。
此前门开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瞧见了亭台楼阁,以及守在外面的两名禁军侍卫。
书辞知道自己必定是身在皇宫的某一处,可是皇宫对她而言太大又太陌生了,惊鸿一瞥,压根不清楚所处的位置。
皇帝将她囚禁在此,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一块铜片那么简单,今天的计划,也不知他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没准儿穷途末路之际会用她来威胁沈怿。
而自己留在这里,绝对会成为整个部署的绊脚石。
书辞咬着嘴唇,在殿中来回踱步。
怎么办好呢?
殿阁内仅有一扇窗,并未上锁,但是殿外有禁卫,要是跳窗逃离,他们肯定会发现,届时打草惊蛇,再把她手脚给绑了岂不是更糟?
书辞颦眉立在原地,手指不安的搅动着,心里越慌,脑子里就越空白,视线不经意落在了那个太监身上,甚至天马行空的乱想:不如劫持他去逼那些侍卫让路怎么样?
答案当然是不行的,且不说自己打不过,单看这太监普普通通,对方又怎可能会为了个无足轻重的人受她胁迫。
难不成真要坐以待毙吗?
就在她心绪荒凉,束手无策之时,不远处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晃入眼中,那是个嵌了宝石的纯金葫芦壶,大概一尺来高,做工极其精致。
她看着此物,某个念头便瞬间往外冒。
伺候的太监把满地狼藉拾掇干净,正端着托盘要起身,突然脖颈上传来一阵毫无征兆的钝痛,他惊愕地捂着后颈,不可置信地转过脸……
面前的女子手持凶器,与他不偏不倚四目相对,显然也带着几分慌张。
当他开口要叫人的刹那,书辞手忙脚乱地迎头又敲了一记。
那太监当即白眼往上翻,到最后都未吭出一声,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饶是曾动手砍过肖云和,却也没真打算杀人,眼看脚边倒了一具不知死活的身体,书辞仍旧心有余悸难以平复。
她把纯金摆件放在一边儿,不自在地拿手在衣裙上擦了好几回,狠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内廷东路,东宫以北的一间不起眼的房屋外,禁卫铁桶般的围在周遭,连只鸟飞过的动静也不敢放过。
忽然,吱呀一阵响,门被人推开,一个太监打扮的小个子手捧食案,低垂着头走了出来。
两边的侍卫目不斜视,他回身轻轻掩上门扉,恭敬地朝左右颔了颔首,很是识时务地迈着小碎步沿回廊离开。
许是走得太快,禁卫隐约感到莫名地不对劲,于是多了个心眼打开门往里望了一眼。
红木几案后,身穿海棠色马面襕裙的王妃正背对着门端坐在那儿,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背,乍一看去很有几分萧瑟落寞。
环顾了一圈,见并无异样,侍卫才关上门回到原处继续当值。
书辞自从出了那间房开始,心一度跳得很快,仿佛要从胸腔内呼啸而出,为了尽快走出这群大内高手的视线,她连路也来不及看,自顾闷头往前行。
这样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就是,等回过神,才发现虽然暂时安全了,但举目四顾,禁宫里弯弯绕绕,殿宇众多,一时竟分不清东南西北各在何处。
她对皇宫不熟悉,几次来都是由沈怿带路,如今想要自己走出去实在是颇为困难,只能在偌大的宫廷内乱转。
入夜后的紫禁城,更像个巨大的迷宫,每一个拐角都仿佛似曾相识,每一处建筑皆是熟悉又陌生,这边刚跨过垂花门,迎面就撞上一队守卫经过,吓得她又赶紧退了回去。
在这附近巡逻的并不是锦衣卫,说明自己离宫门还有很远。
倘若方向是对的那倒还好,要是越走越深,可就糟了。
此刻她禁不住生出些慌乱与迷茫来,亦不知这样下去会走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书辞趴在墙边,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巡逻守卫的背影,琢磨着要如何不惹人注意地穿过夹道,还未想出对策,背后竟冷不丁传来一个尖细难听的嗓音。
“这谁啊?冒冒失失的……干嘛来了?”
她心里一咯噔,手脚霎时冰凉,杵在墙根不敢侧身。
而对方却不依不饶地走了过来,喋喋不休:“说你呢,你是哪个宫里的?”
宫中的老太监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见她不吱声,当下扯嗓子一通教训,“怎么,哑巴啦?没学过规矩吗,当皇宫是你家后院呢,随便瞎逛是吧?”
随着人渐渐靠近,他语气也起了变化,似有所感地咦了下,颦眉喃喃道:“好生的面孔……你到底打哪儿来的?”
书辞不敢与之对视,太监的嗓音一贯古怪,此时若开口,她必定露馅。但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就这般僵持了没多久,对方明显觉出些异样。
她发现他开始缓缓往后退,那张五官模糊的老脸皱在了一起,嘴唇愈渐张大。
此刻手边已没有可以敲晕人的任何物件,书辞在那声“有刺客”喊出来的一瞬,反应极快,调头便跑。
甬路上冰雪未消,一脚踩上去尤其湿滑,她朝前迈了几步,方才巡查的禁卫闻声赶了回来,书辞揪着衣摆停住脚,等回头时,拐角正好冲出那波守在房外的侍卫,一前一后打算把她包成饺子。
此时此刻才当真是应了那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命悬一线时,她已然顾不得许多,胡乱找了个岔口慌不择路跑了进去。
可悲哀的是,今天一整天她的运势似乎都处在最坏的状态,厄运一路上有始有终,连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打算放过她。
对面是个死胡同,一眼能看到头。
书辞在盯着那堵厚厚的石墙时,不由茫茫然地想:可能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她真的,会成为沈怿的麻烦吗?
就在黑灯瞎火的当下,她手臂蓦地被人一拽,硬生生给拉到了旁边的门内。
“谁……”
话音才起,嘴就被对方虚虚捂了下,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书辞愕然打量来人:“崔公公?”
远处的脚步已然逼近,崔福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透过门缝匆匆扫了眼外面。
“跟我来。”
英武门前的异动发生之时,南花园内还是一片欣欣向荣。
当第一道火光冲上云霄,所有的宫妃与皇族皆以为这是除夕夜中用来渲染气氛的烟火,无人在意,甚至举杯欢庆,互相庆贺。
而等到第二、第三道火光炸开,哗然声此起彼伏的时候,众人才惊觉情况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