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远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她的拒绝,他早已习惯,且绝对不会透露情绪。但听到雪芝说这句话,他竟显得有些兴奋——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道:“那我们早些出发,我这便叫人去准备行囊。”
“嗯。”
是夜,雪芝走到朝雪楼南厢房门前,轻轻款门,后推门入内。冷月几条,寒光幽照回廊。厢房内,茶香飘逸,画卷器具精致而孤独。寒月挂高岭,清风疏竹林,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想来他常年幽居独处,能聊以解慰的,也只有室外鸣琴声。
“我马上要出远门。”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许久,“会让人照顾好你。”
上官透不语,只是半侧过脸,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她亦回望着他,眼带笑意。在她看来,那样恐怖的脸孔,却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她笑着,快步走到他面前,蹲坐下,轻伏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他修长却残破的手指:“你是不是想说,换季了,让我注意身体?我当然会注意。”
万事难并欢,这一花香虫鸣的夜,温暖却又寂寞。她变成了一只黏人却安静的雪猫,在他的膝上轻蹭。这样清冷的月夜,她却像拥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上官透眨眨眼。那一双眼睛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却很快通红。他用手背回蹭着雪芝的脸,眼泪落在她浓密的发间。她感受到,却未表现出一丝伤感。她只是闭着眼,微笑道:“透哥哥,不要难过,芝儿一直在这里。”
看着她半睁着的漆黑瞳孔,她吞了吞唾沫,却发不出一个字,只任凭她在这里静陪自己了一个时辰。后来,她到别的房间去收拾东西,前脚刚出去,便有一道身影后脚飞入房间,一道黑色闪电般落在他面前。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交代过多少次,你只要老老实实当个活死人便好,休得在她面前流露感伤之色。”不待他说话,那人已冷冷道:“否则,我把你眼睛也挖出来。”
杪春时节,疏花暗香。重雪芝抵达苏州的一日,清旦的雾气,在片片吹落的柳树红药中游走,挂上薄纱,透明细白,朦胧一片,把柳树枝条勾勒得更加嫩绿。远处楼房早已湮没在大雾中,一如为屋顶纱窗挂上了绮幕。窗台红花恬静仰头,花骨朵儿是团团白雾的红晕。天方亮,十里春风吹拂苏州,梦和雾连成一片。两岸红楼碧瓦中,雪芝望见一栋酒楼上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春阳淡柔,照映在这木制牌匾上。大红四角灯笼也被朝阳照得一如新制。
这个时段,酒客不多。裘红袖接到锦书,早便站在岸边静候雪芝,艳丽胜似两岸的七里香。只是,当她真的看见雪芝过来,态度却冰冷得很:“雪宫主,有何贵干?”
雪芝掀开珠帘,从船上下来,轻身跃到岸上:“红袖姐姐。”
“进来坐吧。”裘红袖看了一眼随后上岸的穆远和重适,冷笑一下,话还未说完,便转过身去。
“穆远哥,你先带着适儿去逛逛好么。”
穆远点点头,摸摸重适的头,抱他骑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而后,裘红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问她要吃什么。她摆摆手问仲涛去了何处。裘红袖一句“他死了”便完事。雪芝哭笑不得,想了半晌,还是起身道:“我不过路过此地,想来看看红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扰。”
上官透重伤时,裘红袖和仲涛是最先赶来看他的。他们每几个月便会登山临水,长途跋涉,赶到重火宫一次,再忙也会发信函询问上官透的近况。但是,自从雪芝和穆远成亲,他们断了联络。雪芝完全理解他们,便是有朝一日,他们带大批人马上门劫人,她也不会意外。所以,她也早便猜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慢走不送。”裘红袖双眼飘到了窗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但茶还没下肚,胸膛已剧烈起伏,直到雪芝走到门前,她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拍桌,站起来道:“重雪芝,你回来!”
雪芝站住脚:“红袖姐姐还有何指教?”
“既然咱们都是多年的姐们儿,有的事便不要遮遮掩掩,开门见山谈谈。”裘红袖冲到她面前,怒道,“你知道么,狼牙听说你要来,一大早便出城,说等你走了再回来。你说,光头变成那样,你便嫌弃他了?好吧,我承认,他变成那样,确实配不上品貌双全的重大宫主,可你改嫁了也罢,还弄得天下皆知,你这样对得起一品透以前对你一往情深么?”
“我自然对不起他。”
她这么一说,反倒让裘红袖说不出话。裘红袖摇摇头,冷静了许多,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见她看着自己没说话,又道:“确实,你还年轻,要跟个废人这么过一辈子,是谁都受不了。姐姐不是不理解你,只是……那人是一品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