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刚刚露出窄缝,屋檐瓦当上不再漆黑如墨的时候,大观园各房各院的下人们都起来了。
怡红院里负责挑水的小丫头唤作引泉。
这几日分明春意盎然,她人生得瘦小,却仍穿着件肥宽的鹅黄缎面袄子。这是秋纹去岁冬至所得,不过两个月便穿腻了,赏给小丫头们,引泉喜滋滋得了,穿了一冬竟也舍不得脱下。
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引泉自然成日睡不够,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门而出,从院后的下人房里绕出来,路过那小小五间抱厦,在悬着“怡红快绿”四个大字的匾下驻足,往雕花槅扇里一看,仍是静悄悄乌漆麻黑的一片,大小仆妇丫鬟小厮和宝玉仍在恬静睡梦中。
引泉噘着嘴叹口气,便提了几口空木桶放到板车上,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绕着碧桃花林,往东北角上的水井处走去。
这是她每日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务。因宝玉和院中大小丫鬟们格外讲究,嚷着要每日天一亮就打来新鲜的井水,供她们一整日的喝水洁面洁手使用。
花蕾初绽的季节,碧桃花林里传来淡淡的香味,昨夜风浓了些,砖石铺就的路面上已然有点点细小残红。板车小小的轮子方要碾过,引泉没由来地惆怅了一会,想起潇湘馆的林姑娘素来有葬花的习惯,会将落花拾起埋好,心头畅快许多。
天色微蒙,快到东北角上时,引泉却猛地听见一声女人的惨叫。
惨叫是从古井那边发出来的,引泉瞪圆了眼,抛下板车便往东北角上走,隐隐约约的,看见一个熟悉的妇人身影,跌坐在井边。
引泉小跑过去一看,那妇人浑身发颤,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抖得像被大风吹过的叶片,正是昔日里扬武耀威,连大观园里的主子小姐们都敢规训的管家——周瑞家的。
“周大姐姐,”引泉卷着袄袖,扶了把周瑞家的,轻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倒在这了?”
周瑞家的一双眼直直转过来,盯着引泉的脸,抬手指着那口古井道:“……那井里头,有……有个人,白惨惨的后颈子……浮在水上,吓……吓死我了!”
引泉胆子不小,本没觉得害怕,听她这么一形容,登时脸也青了,手也抖了,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先别动。”一道沉静清丽的声音,引泉抬头一看,一身荔枝白的立领斜襟长衫,系竹叶青色的缎带,衬得好一把纤细楚腰,发髻里插玻璃种翡翠钗子,便显得格外风流袅娜,仿佛从湘妃竹刚化了人形一般,赫然是听见惨叫声便从潇湘馆赶来的林黛玉。
“周姐姐,引泉,”黛玉看也不看后面匆匆赶来的紫鹃和雪雁,一双澄澈的碧青妙目对着面前委顿在地的两人说道,“发生什么了?”
周瑞家的连声大口喘气,只是摆摆手,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引泉艰难地吞咽一下,方指着古井依样描述道:“刚刚周大姐姐说……那井里头,有个人,也不知男女……白惨惨的后颈子,浮在水上。”
黛玉一拢衣袖,快步走到井前,向那口平静的井水里望去。
果然,飘着绿萍的幽水中,日光投射出一道惨白的皮肉,依稀能看见颈椎凸起的小小骨点,和几片浮起来的绫罗衣布,皆是一动不动,静静在暗处,等人发现。
“紫鹃、雪雁,”黛玉转过头,风平浪静地唤两个一脸害怕的丫头,“先去找两个能干的小厮,把井中尸体打捞上来,再去荣国府里把琏二嫂嫂叫来,”她又看了一眼井中浮尸,“跟琏二嫂嫂说,大观园水井里有具尸体,根据颈骨粗细和衣料材质来看,应是位大丫鬟。”
打捞起来的尸首被放在古井边的一处空地上,毫无血色的圆圆脸蛋,略有些肿胀的眼皮外翻,昔日丰润如花瓣的嘴唇像干枯的落叶,手腕上仍套着几只成色一般的绿玉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