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眉头一动,后宫这般艰险,为何连皇帝也无可奈何?她话还没出口,想到其中水深处,又咽回腹中。
有冰凉指尖搭上她放在桌上的手臂,黛玉一抬头,便看见宝钗垂着眼帘,以极轻微的幅度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婢女添过三回茶,元春又拉着宝钗和黛玉说了一会话,便远远听见花园方向传来钟鼓之声。
元春理了理云鬓,柔声道:“两位妹妹,咱们该去席上了。”
出了凤藻宫门,依然乘软轿。小珰们抬着,一颠一颠沿着朱色墙根往北走,太阳懒懒散下来,一只肥壮的三花御猫路过,也不怕人,只是昂着头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戴公公最烦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伴着黛玉软轿的小珰说道,“几次说要在宫里撒药,我倒是怪心疼的。”
黛玉神色一凛,低声问道:“可是当今司礼监的大珰戴权戴公公?”
那小珰似笑非笑地看了黛玉一眼道:“林姑娘消息还挺灵通,正是那位戴公公,等下在席上便能见着了。”
软轿行了许久,周围宫殿渐少,视野愈发开阔,树木便愈发葱茏,终于又见那道清河,清河尽头是一池深碧幽绿的湖水,湖上石桥石亭风雅别致,状若江南。
黛玉下了软轿,听元春淡淡介绍道:“这湖心亭可是先帝命人造的……先帝那时下了好几回江南,你们都知道。”
黛玉跟在元春身后点头,却想起如今这位皇上似乎连一次南方也没去过,即使这几年海疆战事频仍,江浙一带又水灾泛滥,他却也没踏足淮水之南的土地。
皇帝还没到,一群穿红着绿的宫装丽人已经聚在拱形石桥上,元春应要上座,便嘱咐黛玉和宝钗不必拘束,随意游玩赏景,遂往亭中心铺了黄缎的席位上去了。
一群美人叫人目不暇接,宝钗已和某位公主侍读攀谈上,黛玉只靠在桥边,拿着小团扇轻摇,沿着元春背影向远方看。
那湖心亭从外看来不过青石堆砌,细观却别有洞天,顶上书着“风月无边”四个端正雅丽的大字,柱上挂着琉璃灯,珍珠帘,正中的帝王座下嵌着鹅卵石大的玛瑙,即使在白天也幽幽不断地散出艳光,在湖色中一圈圈向外荡。
那光荡漾着,便照见了岸边树下,一只绯红官袍上的展翅云雁,蹁跹而来,绕过一段树林,却又不见了。
那不是阮少卿么?怎地他今日也来宫中?
黛玉拿扇子的手轻轻一顿,心仿佛漏跳了半拍。
正此时,远远的,便听见郎朗笑声传来,是低沉有力的男声,透露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浑厚,与宦官们尖细的喉音迥异,这深宫中只有一人能拥有这样的天音。
“今上驾到!”
大珰一声通报,将桥头亭中一切欢声笑语掐断,众人都收敛欢声笑语,齐齐向石桥那端尚看不清身影的中年男子跪拜下去。
虽是在宫中,天子的排场依然比当日元妃省亲还要大,浓烈的龙涎御香最先飘过来,然后是明黄的绣龙旌旗,贴金的翠羽宫扇,最后今上终于在琉璃玉伞下的缓缓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女官和大珰,捧着盛了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的玉盘。
“今日天色不错,朕一时兴起设场诗宴,都是家人,倒不用拘着。”今上看起来心情不错,大步走过石桥,撩起明黄龙袍的衣摆,往湖心亭中的正位一坐。
今上既已发话,亭中肃穆气氛缓和不少,黛玉这才敢抬起眼帘,偷偷看一眼当今天子。
约三十四五年纪,俊朗必然是俊朗的,只不过身躯微有些瘦弱,或是思虑过重的原因,眼珠有些浑浊,眉角唇边亦已有了犀利纹路,宛如被刀刻下一般。
“今日各家才人侍读也来了,甚好,甚好,”今上目光满意地扫过席下一众或娇或美的脸蛋,朗声笑道,“朕看今日御湖风光颇好,不如且先用些宫中饮食,若有了诗兴便可提笔做之,写得好的,朕必有赏!”
黛玉早就听闻今上不好声色,专喜诗文,难怪当日元妃回贾府省亲,偏要试一试众妹辈的诗才,又选了她和宝钗两个写诗作对的好手进宫陪着说话,原来还存了这一层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