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打发走后,她又趁着空闲重新取下连翘的木牌,再次写上“连翘”二字,并将其挂了上去。
之后几天宋离都在医馆里干杂活儿,孔恬性格温和宽厚,只要做好分内事,就不会苛责。
他经常出诊,有时候宋离会随行,有时候则守在医馆里。
这日上午主仆出诊潼阳学宫,恰逢学宫论道,诸子百家中孔恬属于医家,对论道也颇有几分兴致,诊完病便前去围观了一回。
宋离沾了他的光,也得幸长了百家争鸣的见识。
此刻学宫辩台上法家与儒家对阵论战。
儒学提倡礼教,重五伦,讲究仁义、君子德行修养。
法家则提倡中央集权,以富国强兵为己任。
两种不同学派皆展开自我辩论。
一道洋洋盈耳的声音在辩台上不疾不徐,“先生抨击诸侯国狼子野心,礼崩乐坏,琅却以为,王权衰败,主因还是出在周王室自身。如今大争之世势不可挡,不论哪家学派,皆应以民为主。
“民乃诸侯立国根基,先生提倡教化仁政,琅深以为然,只是群雄纷争,唯有国富民强,争得一席之地,方才有资格去讲仁与礼。”
“你这是谬论!”
跪坐在辩台上的中年男子神色激动,慷慨激昂道:“仁政与礼制方才是长远之道,周礼流传数百年,以礼治国,以德服人乃传统天道!”
底下的众人交头接耳。
由于聚集在辩场上的士人太多,宋离只得踮起脚尖张望。
透过一颗颗涌动的脑袋,看到辩台上的少年一身鸦青色交领右衽深衣跪坐于席上,两手放置双膝,气度从容不迫。
“琅以为,礼制所遵从的世袭特权于现今才是有违天道,其制度腐朽衰败,与如今的大争之世背道而驰,此等旧制仪礼理应革除,岂能因循守旧?
“先生此前认为教化与仁义能使人向善,此乃人治。琅却认为,立法规范方能迅速使人明理,此乃法治。
“立法布之于众,奖惩分明,兴功惧暴,定分止争。以法规范秩序,以法约束王权,不分亲疏,皆断于法,方才是治世之道。”
众人再次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有人询问起那人身份,一人答道:“那是姜道子的学生,前两年姜道子还在学宫里担任过祭酒。”
“原来如此,我就说这少年小小年纪,却有这等气度,原是出自名师。”
台下的人们窃窃私语,台上的人则唇枪舌战。
韩琅并不认同儒家的政治主张,坚定认为法治才是富国强兵的治世之道,并抨击儒学恢复周礼是守旧迂腐,而顺应时事变迁破除旧礼,大刀阔斧改革才是诸侯国的生存出路。
两种不同学派观点针锋相对。
与大儒论战,少年郎毫不怯场,浑身上下都透着超龄的老沉。
他的言辞犀利,思路清晰,完全没有平日里的谦和温雅,变得激进狂热。
那种狂热源自于他的信仰,对法治强国的信仰。
人群中的孔恬有心发难,故意高声问道:“敢问先生,若是君主犯法,又当如何?”
此话一出,台上的韩琅微微侧头,视线落到孔恬身上,朝他行揖礼,并回道:“以法为尺,不殊贵贱,方能使民信服。”
孔恬捋胡子,“我却不以为然,若法大于天,则使君主恐惧,如此法治,还有哪家诸侯国敢启用先生?”
韩琅谦逊道:“冰心见月,琅资质尚浅不足为道,但琅深信,法家之益终会得人慧眼识珠,大放异彩。”
孔恬笑了笑,并不认同他的理念,不过也没有作答。
旁边的宋离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辩台上的人跟那日所见的大相径庭,明明是同一个人,神态气质却发生了翻天地覆的转变。
那日她对韩琅颇有几分印象,均是清纯腼腆的模样。
而今天的韩琅,却锐意激进,甚至反叛锋利,犹如一柄淬毒的刀。
许是察觉到她刻薄挑剔的目光,韩琅远远的同她对视了一眼。
那时他跪坐在辩台上,神态从容,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里掩藏着窥透人心的凉薄冷酷,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就在二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宋离敏感地察觉到某种陌生又熟悉的磁场在悄然聚拢。
她也说不清那种奇妙的感觉,就是本能意识到它正在一点点侵蚀她的感官,蚕食她的神志。
时间与空间在悄然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也不知是她的听觉失灵还是其他,周边嘈杂的声音忽地消失不见,紧接着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困惑地扭头张望。
四周一片混沌,唯一的光亮则是辩台上的那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就像被定格似的,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对视。
他们之间相隔甚远,仿佛隔着人山人海,与沧海桑田的历史洪流。
那一幕不禁令宋离愣住,鬼使神差的,她试图朝他走近。
然而片刻后,她的听觉又恢复了正常运行,耳边隐隐听到一种机械转动的“嗒嗒”声,就像床头柜上的闹钟声。
那道跨越时空的“嗒嗒”声犹如黑暗里的一盏明灯,它以最快的速度穿透过无数平衡空间,瞬间唤醒了她沉睡的五感意识,促使她在混沌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从公元前441年冬,回归到了2017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