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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返

崇南坊的马尾帽胡同,是京师金粉裙裾下的一道溃脓。

秋风吹过窄巷、鬼哭似的呜咽,逼仄的巷子在夜影下延伸、幽深宛若野兽腥臭的咽喉。

三三两两的流民就拖着残肢断臂、坐在那星光也照不见的巷子里,偶尔有东西从面前的水沟里飘过,夜色里隐约看着,像是秽物、像是死老鼠、也像是蜷成一团的烂肉。

一小队锦衣卫提着灯、挎着刀,走进巷子里的时候、像一团闯进夜色的萤火。他们一个个用袖子捂着口鼻,为首的百户看了看坐在污秽里的流民,对上他们呆滞浑浊的眼睛。那眼珠子被光照了才慢吞吞动一动,没有一星子活人气。

百户紧皱起眉头,满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身边的小旗抬起腿,轰然一脚踹开了积善堂的大门。黑黢黢的积善堂里立刻亮起了灯,窗子上映出个慌张穿衣的肥胖剪影,窗纸后尖细的嗓子喊着:

“哪个泼皮杀才,平日给你们吃撑了,都敢大晚上来闹事了!”

门吱呀一声响,披着亵衣的男人挺着个雪白肚皮、举着棍子冲出来,才冲进灯光里,便像掐断了嗓子的鸭子一般僵住了。而后他睁大了眼睛、砰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的棍子哐当砸下来。

锦衣卫小旗抬腿在他抖得筛糠似的肩头抻了一下,凉飕飕地笑:

“刘胖子,你如今谋了积善堂主事这么个肥差,不管管外面那起子臭肉也就罢了,倒连我们哥儿几个也翻脸不认了?”

大秋天夜里,刘胖子披着那么薄的衣裳,愣是吓出一头的汗。那满脸横肉的缝隙间硬是挤出些笑,苦巴巴地皱成一团:

“大爷们,小的瞎了眼,小的以为是外头的流民。爷爷们不要看他们死鱼一样动也不动,一个个都是坏茬,平日里没少欺负小的。”

那百户沉着脸、紧了紧袖甲不说话。小旗却笑了声,一脚踹在刘胖子脸边上,不耐地吼:

“行了,咱们哪有空管你那些坏心肠,就问你一句,你这积善堂里,有没有毁了容的流民?”

那刘胖子不可察觉的瞪了瞪眼,捂着脸抬起头的时候便换了一脸赔笑:

“回大爷们,有是有几个,但流民都是喂不饱的懒汉,成日里在各大积善堂之间流窜,这边喝口热粥、那边领个窝头,那几个小的已经好些时日没见了,指不定烂在哪个水沟里头了。”

那百户这才轻笑一下,俯身用手背拍了拍他另一半肥脸:“给我记好了,有大官向东厂揭发,说鬼虏奸细拿了安置黄册、混在流民里。鬼虏人与大胤子民样貌相差甚远,两国又不通商贸,常日潜伏靠着易容躲不了几时,定是彻底毁了容貌。所以,那几个毁容的回来,立刻通知咱们。”

“不然,隔着皮囊把你这身肥膘活活抽出来,刚好给这巷子点灯。”

刘胖子吓得连连磕头,脑袋撞着地上砰砰乱响。

那百户冷笑一下,在他衣裳上擦了擦手,这才起身喝了句“下一家”!

出了门,小旗看似嬉笑着递上块帕子,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却全是警醒:“百户,下官方才瞧得清楚,那刘胖子眼神分明不对,要不要派人盯着。”

“话已经传到了,档头也说了有人在暗处盯梢,咱们切莫轻举妄动。”百户低头擦着手,作出一脸不耐烦地模样,言语却放得极轻:“叫两个咱们惯用的乞儿,混在流民里头守在巷子里,若有事便偷偷来报。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坏了厂公的计划。”

小旗笑眯眯接回帕子,低低说了句“是”,一行人便又呼呼喝喝地走远了。

积善堂里,锦衣卫们杂沓的脚步声刚消失,刘胖子就皮球似的从地上弹起来,他搂着膀子急惶惶地冲进屋,才落下门栓,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自语道:

“大事不好了……”

“哦?什么大事不好了?”嘶哑低沉的声音在跳荡的烛火里响起,像半夜里、冷冰冰的指甲刮过棺材板。

刘胖子“啊”一声怪叫,转过身,对上一张千疮百孔的脸。

那满脸的皮肤都被烧得坑洼不平,鼻子被生生削去了一截,一笑起来扯动着筋肉,两个黑黢黢的鼻孔就夜叉似的喘着粗气。眼眶上的肉膜因为被烧坏了,眼珠子就裂着血丝突出来,一看人、就像庙里瞪着眼扒人筋骨的地狱小鬼。

即便常能见到,刘胖子还是吓得膝盖一软,整个人像只放了气的河豚,贴着门就瘫坐下来。他哆哆嗦嗦地指了指门外,大气也不敢出:

“您……您也听见了,有大官告发了你们,锦衣卫来拿人了。”

“大官?”暴出的眼珠在干瘪的眼眶里转了转,那人慢慢低下头,似在自语:“他出卖了我们?为什么?”

刘胖子抖着一身肥膘,声音里颤悠悠带着哭腔:“我求求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事可藏不住了呀!”

“回去?”那人在明灭的灯影里抬起了脸,他皲裂的手粗糙如树皮,慢慢靠近脸庞、却又颤抖着停下,最终没敢触碰自己破碎的面目。良久,他笑起来,既悲怆又疯狂:

“这样的我们,还能回去哪里?”

他猛地起身,恶鬼一样弯下腰,贴着刘胖子的鼻尖,给他看自己狰狞残破的脸。那些连拽的筋肉因为用力,一根根绷紧,拉扯出令人作呕的纹路。

他指着自己噩梦似的脸,像是大笑又像是愤怒:“回去?回去哪里?这样一张脸,谁会掀开她的帐篷扑进我怀里?谁会骑着她的小马唱着歌迎我归来?”

刘胖子死死捂住嘴巴,支吾着破碎的哭腔,却不敢吐一个字。

那个人终是慢慢低下了头,任由长发荒草般淹没了他支离破碎的脸,他粗哑的声音里起伏着悲凉和疯狂:

“我们早已不是英雄,我们是苟活的恶鬼。”

在刘胖子惊恐的视线里,他空茫的目光穿透了黑夜,仿佛落在远方牛羊成群、雪山连绵的草场上。

那装满灯光和酥油茶香的毡篷,是他此生无返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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